栈道伸向大海,裹着海水腥味的海风扑面刮过,力气大得像要将迷失的人往回推似的,张静姝将兜帽再拢紧了些,停下脚步稍歇,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很快就被风吹得干在脸上,像挂了一层薄薄的浆。
歇了一歇,张静姝咬牙抬起右腿,忍着脚踝处钻心的痛楚,复往前行。
这却不是她装出来的。
她见过萧皇后腿上的伤,为了使步伐姿态逼真,她方才趁人不备时,捡了块石头,特意在相同的位置重重砸了两下,眼下是当真腿受伤了,行走不利索。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张静姝只觉越往前走,风便加倍的冷,刀子似刺得皮肉生疼,她这才醒到自己跳海逃生的想法委实天真已极,她幼时确曾下河玩耍,但水性着实说不上好,不然何来张忠下水救她一事?即便她水性很好,也错把海估成了河,依这番情形,只怕她跳下海,顷刻便会被冻僵,还怎么游回岸上?
张静姝脚步又是一顿,前方,大海茫茫,黑夜沉沉。
可若此刻退回去,她便全无希望了。
她缓了口气,又复朝前走去。
身后忽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她还未回头,便听得一人长声道:“娘娘腿脚不便,容臣送娘娘一程。”
张静姝怔住了,一失神的功夫,便有人行上前来,解下披风裹在她身上,一手搭在她肩头,一手搀住她胳膊,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
张静姝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方奕幽幽的黑眸,他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温声道:“走罢。”他略侧过身子,挡在风口的方向,张静姝顿觉风小了许多,还有丝丝温热从他身上传了过来,暖和不少。
“你想干什么”的质问从张静姝嘴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萧濯派来的小船已停在渡口,双方人马正在交接,未免露出破绽,她自然不能开口说话,只得将满腹狐疑压下,默默跟上方奕的脚步。
于是二人便相扶相依地走在栈道上,方奕托着张静姝,蓦觉她原来竟这般轻,像朵小小的蒲公英,他遂放轻了动作,手下无比轻柔,像怕稍重一些,便会将她摇得随风散去,他走得很慢,每当感觉到她脚下力不从心时,还会停下来,等一等她。
方奕不禁有些恍惚,脑中隐约浮现出徊风亭初见时的光景,少女满面羞涩、又掩不住喜悦地朝他行礼,唤他“夫君”,他回想了很多遍,那段本已模糊的记忆便愈发清晰,少女仿佛又站在了他面前,眼里盛着光,盈盈如水。
他也仿佛越过了无法倒退的漫漫时光,重新站在了少女面前。
那时候,春正好,一路花开。
他望着她,轻轻地笑,牵过她的手,相携同行,走过芳菲的路。
相携同行,便如此刻。
方奕搀着张静姝的手微微紧了一紧,握住了她的胳膊。
彼时将近渡口,张静姝正全心戒备,自有所觉,只道方奕有甚暗示,遂瞟向他,却见他神色有些恍惚,不知所思,便不动声色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方奕遽然回过神来,才见已到渡口,不由呢喃了句:“到了啊……”
此时萧濯派来接萧皇后的小船已换上了方奕的人,周氏亦被送至大船尾,等候登上小船。
按照双方约定,两艘载着人质的小船将在距离大船三十丈的地方会合,然后进行交换,方奕的人带着周氏回到岸边,萧濯的人带着萧皇后去到大船上。
小船上等候的两名官兵警惕地扫了眼一旁萧濯的随从,皆面色懆懆,一人紧忙提醒道:“侯爷,人已送到,快请回罢。”因往来交涉之故,渡口尚有萧濯的零星人马,方奕前来,已将自己置于险地之中,倘若萧濯的人突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方奕转头对萧濯的使者道:“我也同去,我要确保人质安全。”
使者道是方奕要亲自去接周氏,略作思索,心想他自己愿意亲身涉险,对己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倒也不必阻挠他,便道:“可以是可以……”他目光一垂,落在方奕腰间的佩剑上。
方奕知其意,当即解剑交予一名官兵,令其带回。
使者仍不放心,令左右搜其身,方奕亦不推拒,坦然张开双臂,任对方搜了一番,使者搜罢,见他未携带其他兵刃,这才道:“方侯爷请罢。”
眼见方奕就要上船,剩下的那名官兵急得额头上都冒了汗,拦在船头:“侯爷请宽心,末将定将周夫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虽说他权且听命于方奕,但原则上他是朝廷的人,奉皇命保护方奕,方奕若有闪失,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焉敢放任他涉险?
方奕道:“我有分寸。”
那名官兵仍不肯让,直言相劝:“侯爷,交接地点在对方弓箭手射程之内,请三思。”
方奕眸色略冷:“让开。”
那名官兵见劝不动,只得无奈让步。方奕登上船后,回过身,伸手去扶张静姝:“来。”
若不是一线理智尚存,“你到底想干什么”几乎要飙出口,可张静姝既要扮哑巴,又不敢有异动,无法可想,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扶着他的手上了船。
方奕一方放人质上船后,萧濯那方亦如约放周氏登上小船,两船同时驶向约定会合地点。
待船驶离码头,四野再无萧濯的人,船上又只船头一盏风灯探路,其余地方黑灯瞎火,视野不清,张静姝这才趁机小声逼问方奕:“你到底想干什么?”
黑暗之中,张静姝看不清方奕的表情,只听他平静地道了句:“我们婚礼的誓词中,有句‘相扶相持,生死相依’,今日便算应了这誓罢。”
张静姝不明所以,几欲抓狂:“方奕,你到底什么意思?”
方奕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