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府城。 一座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的临时监牢内,裴越再次见到了方云天。 这位平江方家的天之骄子形容衰败,眼中不见曾经的神采。 出于对他一身武道修为的尊重,谷苍特地找来精钢镣铐,缚住他的双手双脚,同时还有一根儿臂粗的铁链捆在他的腰间,另一端钉死在石墙内。 裴越走进来的时候,方云天席地坐在干草上,仰头望着墙上那个透气的小孔。 又有几名小卒鱼贯而入,先是解开方云天手上的镣铐,然后在他面前摆放一张小桌,几盘家常菜并两壶酒随即放上。 裴越坐在他对面,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请。” 方云天收回目光,亦不迟疑,大口吃菜大碗喝酒。 牢房内一片静谧,唯有清冷的春风从墙上的小孔吹进来。 约莫半炷香后,方云天满足地放下筷子,随手抬起袖子擦嘴,然后平静地问道:“这是断头饭?” 裴越摇头道:“不至于。” 方云天凝望着他的双眼,话锋一转道:“云骥是生是死?” 裴越提壶往自己面前的酒盏中倒了七分满,不慌不忙地道:“你那位幼弟还活着,只不过他性情暴躁沉不住气,没有你这么稳重,因此吃了一些苦头,现在的处境也不像你这般安稳。你放心,既然我没有在战场上动手,更不会这个时候再杀人。” 方云天沉默不语。 海上一战五峰水师损失近半战船,可谓元气大伤不复以往。江阴之战,他麾下三万将士战死重伤过半,锐甲营几近全军覆没,还活着的一万多人只能弃械投降。虽然相较于之前的两场大胜,周军这次的损失似乎要更轻一些,但是考虑到梁周两国的实力对比,毫无疑问是周军更加难以接受。 如果海上之战爆发前,他就带着这三万军卒退回南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 一念及此,方云天满怀苦涩地道:“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这并不重要。” 裴越端起酒盏浅饮了一口,坦诚地道:“右军机先前吃亏,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而是他急于取胜才中了令尊和冼春秋的计策。如果右军机稳扎稳打,南朝没有任何胜算。所谓东西两线战场,思州那边你军占据两府,尧州这边更是无有寸进,这算什么威胁?右军机的思维钻进死胡同,或许是因为他在虎城那十年形成被动防守的惯性,一旦想主动出击又略显急迫。” 方云天幽幽道:“如果你不来,胜负犹未可知。” 裴越无奈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相较于这场战争的细节,我更不明白贵国为何如此不智,非要背信弃义再度挑起战端。” “不智?” 方云天双眼微眯,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冷色,沉声道:“卫国公是否要说,贵国无意大军南侵,无意夺占我朝疆域,无意抹去周朝这个国号?如果阁下敢这样说,那方某承认我朝委实不智,但事实究竟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又何必做口舌之争?” 裴越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简单说说。三十五年前,冼春秋叛逃南岸,随后你方利用他对我朝边军防务的熟稔,在十余年里先后六次大军北上,一度进逼我朝成京外围区域。这十多年里周军杀死多少梁人,方将军可有印象?究竟是谁率先挑起纷争?” 方云天语塞。 裴越继续道:“若非王平章和本人的岳丈先后领兵出击,恐怕南境数千里疆域早已成为你朝国土。我知道方将军想说江陵城,可是你朝大军在定州、思州和尧州等地盘桓十余年,为何大梁不能反手占据江陵?” 裴越顿了一顿,神色渐趋冷肃:“两年前你朝提出联姻,我作为迎亲大使亲赴建安,可是你朝上到皇帝下到步卒,心心念念不过是奇袭江陵。至于这次的战事,已经是你朝第二次背盟,现在却将战乱的根源归罪于大梁,我只能说太下作。” 方云天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裴越右手摩挲着酒盏,冷声道:“你朝要谈,我们便谈。要打,便如今日之战。” 牢房内再度陷入无声的沉默。 良久过后,方云天晦涩地道:“国公此来,是想说服方某改弦更张?”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裴越下令将北岸的所有周军斩尽杀绝,也不会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他没有这么做,又在方云天面前纵论是非得失,显然是想利用这些降卒做些文章。 裴越平静地道:“你没有选择。” 方云天皱眉道:“为何?” 裴越坦然道:“原本在我的计划中,南境不宜大动干戈,可以用其他方式徐徐图之。但如今你朝皇帝一意孤行,旧仇未去又添新恨,就算我还坚持先前的想法也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换而言之,你朝挑起这场战事,那么除非南境底定,战事便不会结束。你可以选择无视我的劝告,无非是铁骑南下徒造杀孽。” 方云天黯然道:“数十年的仇恨累积起来,便是天沧江水也洗刷不尽。” 裴越道:“人总不能沉湎于过去,终究要往前看。当然,我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你不妨再观望一阵,若我不能攻占平江镇,你便不用理会我的建议,或无言抗争或以死明志,都可以。” 方云天只觉浑身汗毛猛然竖起,厉色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