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浩然山落了一场雨。
漫山血气被无根水冲淡,沿陡峭崖壁向下流走。
大战过后,四野狼藉。
山门前跪着一道单薄人影,脊背挺直,衣衫湿透,在阵阵惊雷声中,分毫不动。
这女子生得一张莲花面,柔中带韧,似菩萨低眉,怜悯众生。
周身寒气却比剑锋更为凛冽。
“朝道友,事已至此,节哀顺变。”
在她身后,有人悄然而至,将一把绢面竹骨伞悬在她头顶。
风雨被短暂隔绝在外,雷声却分毫不减。
朝雨看也不看来者,冷然道:“剑宗内务,无需外人挂心。宋少主天纵之才,想必懂得这个道理。”
宋弼无言以对。
“那你便一直跪在这里?”默然良久,他无奈叹息,“断水尊者最疼你,想必不愿见你如此。”
他与朝雨自幼相识,对她的性情最清楚不过。
听到断水尊者名号时,朝雨仰头,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的生气。
她眼睫轻颤,雨水滚落如珠:“师尊已然神魂俱灭,什么都看不到了。”
语调毫无波澜,听在宋弼耳中,却悲凉万分。
暴雨不歇。
宋弼咬牙道:“你难道不想报仇?魔族公然越线,屠戮剑宗满门,嚣张至此,罪不容诛!”
道袍袖下,朝雨双手已紧攥成拳。
她双目血红,嗓音嘶哑:
“我如何不想报仇?”
“朝雨生于野村,遭父母弃之。无亲无故,幸得师尊垂怜,将我收入门下,后又提为剑宗首席......”
“浩然山此役折损剑修,总数三百八十二,其中三百零七个,曾唤我一声师姐。”
“宗门上下,独我一人苟活。”
“此仇不报,朝雨不配为人。”
字字泣血。
宋弼从怀中掏出灵丹,弯腰塞到朝雨手中。
她看似无恙,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药王谷医圣的独门伤药,我也只得这么一瓶。”他轻声道,“你若求死,我无权阻拦,你若想活,就吃了它。”
朝雨五指并拢,用力攥住瓷瓶。
药王谷。
医圣一脉,常驻此地。
她闭了闭眼,脑中闪过零星画面,最终定格在清俊少年应声回眸,冲她露齿一笑的容颜。
前尘尽销,休恋逝水。
片刻后,瓶身迸裂,化为无数碎片。
宋弼眼睁睁看到,这少女模样的剑修,就着掌心热血,吞下那颗灵丹。
“多谢。”朝雨扯了扯嘴角,“一时半刻,我怕是都还不起这么贵重的丹药了。”
“我欠你的还少么?”宋弼苦笑,“区区一颗丹药,尚且还不起你于岭南兽潮中,孤身救我之恩。”
朝雨不言。
“你接下来作何打算?”宋弼问。
朝雨道:“入降魔渊。”
宋弼浑身震颤,难以置信地喊出声来:“降魔渊......你要舍身请剑?!”
降魔渊下,生灵无存。
那里镇着至恶的邪物,罡风万古不息,绝非修士求道的好去处。
但这种地方,恰能孕育出世间最好的剑。
剑以气成,怨气为多,正气次之,杀气为首。
降魔渊最不缺的,就是尸鬼、凶煞、妖魔。
诸多杀伐之气,足以滋养一柄旷世神兵。
可降魔渊究竟有多凶险,宋弼心知肚明。
他曾因追捕魔物,误入降魔渊所在地界,连第一道罡风都没能闯过。
风似冷铁,可削骨肉。
朝雨失笑:“你这表情,倒像在看个死人。”
宋弼张了张嘴,终究哑然。
他知道,哪怕自己从中阻拦,朝雨也不会改变主意。
朝雨向来如此。
“此去凶险,你千万保重自身。”宋弼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担忧之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朝雨颔首。
宋弼陪她在雨中站了半宿。
晨光熹微,朝雨告别老友,只身闯入降魔渊。
当世青年一代最出色的剑修,当属浩然山首席弟子,女修朝雨。
朝雨师从断水尊者明流,倘若论资排辈,不少年逾几百的修士,都得尊称她一声师姐。
然而,当她独闯降魔渊时,并没有多少人看好她能活着出来。
朝雨也确实就此杳无音信。
修真无年月,两甲子后,年轻修士不断涌现,昔日的天之骄子,早已被世人遗忘。
以往有剑宗驻守,做人间的第一道屏障,魔族尚不敢太过放肆。
而此时,魔族心腹大患已除,屡犯边界,生灵涂炭。
众人默认朝雨当年死在降魔渊底,只偶尔在谈论剑宗覆灭的过往时,提及这位少年天才,唏嘘于她的过早陨落。
也有不少人,对她的实力提出质疑。
毕竟在剑宗覆灭前,就有传言称,朝雨道心已毁,境界倒退。
修为不足,却硬闯降魔渊,实在死不足惜。
种种争端,无从求证。
又过五十年,早已被魔族攻占的浩然山原址,忽现异象。
有修士说,魔族大摇大摆闯进浩然山,在主殿摆桌夜宴,有魔将吃醉了酒,竟被闯入殿中的女修一剑斩首。
此言一出,举世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