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琉璃盏里盛着月光。秦烈轻车熟路的走到她身侧的石凳上坐下，径自倒了酒，刚抿一口，砸砸嘴道：
“女儿家的，喝这么烈的酒做什么。”
晋函瑜也自斟一杯，道：
“我可不是京中那种娇娇小姐，我是和你一样能争杀四方的大将军。看不起谁呢？”
秦烈笑了，眉峰挑起，左眉上有一道浅淡的疤痕，将一条刀眉断开一段，说不出的风流英姿。
“好好好，我的错，我自罚一杯。我们西平郡主，晋大姑娘，可是世间难得的巾帼英雄，奇女子也。”
晋函瑜不理会他，只是带着同样的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眼挑出一番勾人魂魄的潋滟。与京中喜欢的远山眉，柳叶眉不同。晋函瑜是未经修饰的一双锋眉，平添一份侠气。
秦烈被这目光烫了眼底，灼得他心慌，抬头仰颈间一杯烈酒入喉，不如心底炙热。晋函瑜就这般看着他，几乎是僭越的抬手轻拭掉秦烈刀削般的下颌上，一点将滴未滴的酒痕。
秦烈目光炯炯的盯着眼前人，比西北苍鹰还凛冽的目光此刻有如绕指柔。晋函瑜避开他，收回手笑道：
“你来就是喝酒？我听闻这京中的好酒，半数都让你家的小幺儿收去了，说是留给你的，你却来我这里抢？”
秦烈眸光淡了淡：
“她啊，唉。她若有你半分，我倒也不至于如此担心。”
晋函瑜不解：
“阿然聪明，你何须担心？”
秦烈摇摇头，温声道：
“我一直觉得女儿家不应当为夫家的附属品，应当独当一面一些。只是今日，我才发现，京中不是西北。我素来怕那些娇气得很的大小姐，希望小幺儿闯练一些，于是叫她习武，多少会一点。可习武，终究是与旁人不同，她手上有茧，她不好意思露出来。会有人讥笑她，讽刺她，那些金丝雀在笼子里呆久了，觉得健壮的羽翼是丑陋的。小幺儿和你我不一样，她不在广阔的天地，她在四四方方的笼子里。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有着能高飞的能力不是幸运。”
晋函瑜不言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秦烈揉了揉眉心：
“是我错了。你们都说她聪明，我看着她长大，我最了解她，就是父王母妃都未必有我清楚。她蠢得很，一根筋。那些伶俐和聪明都是小聪明，她不是那种能八面玲珑的人。她才多大，比我都压得住气，这哪是好事？她是怕，她怕她做不好，给家里惹麻烦。旁人说她被圣上殿下惯的不知天高地厚，我近几日瞧着，她有分寸的很，无理取闹都是恰到好处算出来的，什么能闹什么不能，她门清。”
晋函瑜给他添酒，问道：
“虽是委屈阿然，却也不是坏事，况且阿然会如此行事，难道不是聪慧？”
秦烈摇摇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要么憋出病来，要么憋疯掉。只要北府手里有权一日，她就要小心谨慎一日。可若北府无权，她更为堪忧。
此局无解。”
晋函瑜眉目含忧，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随着饮一杯。秦烈半红着眼圈，不知是醉的还是什么，埋头趴在桌上语气疲惫：
“阿瑜，你劝劝我，我心里难受。”
晋函瑜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覆上秦烈的手背，秦烈轻轻回握，晋函瑜听见自己苍白的说：
“会好的。”
如果不是西平王无嗣，如果不是晋函瑜习武……这份罪本应在她身上，她庆幸又有偷生之喜。却又不得不明白，秦烈的担忧永远不会好的……
——
秦烈回府时已是人定之时，走到隽逸轩，就见秦然一身单衣，赤着脚坐在石阶上。春日里的晚风依旧是凉意沁人的，秦烈揉揉眉间，没好气道：
“你是蠢？这个天不怕冻出病来？到时候生病了别跟我赖赖唧唧的。”
秦然不言语，任由秦烈数落。秦烈一拳打在棉花上，也本来没有要训她的意思，自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一手抓起秦然后背的衣服，将人拎起来。秦然虽清瘦，却也是不小的人了，骤然被拎起来，衣服勒的到处都疼。秦烈也总当她还是小时候的重量，手一顿差点把人摔了，好在提枪拎刀的习惯了，把人往上提了提，大步走到屋内。
秦然刚被扔到榻上，不等秦烈说话，蓦地开口道：
“长兄，你不该去晋姐姐那里的。西、北二府不能结亲的。”
秦烈不语，近乎是烦躁的拆冠，秦然静静的看着他把银冠摔在地上，上面嵌的白玉珠散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秦然走到圆桌旁，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哥哥。秦烈接过，在秦然的头顶揉了一把，沙着嗓子道：
“长兄知道了。”
秦然心里明白，秦烈不是不知道，只是心存幻想。西夏已定，西平王府多半会交出兵权，届时…也不会和北府结亲。秦烈蹬了靴子，歪在床上，没话找话：
“明日是春日宴，你去少和顾家大郎一起玩，一年小二年大的，多少要避嫌。你不是新有了一个伴读？叫什么温…温……”
“温宓。”
“嗯，对，我记得你给母亲写信说和她玩得还好。”
秦然点点头，晃荡着小腿，秦烈看了半天，没忍住，随手扔了个枕头打过去，半恼道：
“坐没坐相，晃什么腿。”
秦然顿了一下，不待有什么反应，秦烈倒先揉着太阳穴自暴自弃一般的说：
“罢了罢了，晃吧，出去别在人家眼前晃。”
秦然瘪瘪嘴，秦烈长叹一声，看着棚顶道：
“难不成家里这点脑子是一点没长到你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