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想投湖自尽,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不过对于活人来说,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死亡。
高专后山有片被树丛围绕的宽阔湖水。时值盛夏,湖面轻波四起,水光荡漾。湖岸沙地上浅水清透,有些烫脚,越往里走水温越凉。
“你这办法真的能行吗?”五条悟站在岸边的树荫下,朝我喊道,“我很忙的,只能陪你玩一小会。”
我沉默地向湖中心慢慢靠拢,等湖水没过前胸,回身说道:“撑不住了我会喊你名字,我能相信你的吧?五条老师。”
“当然。”他在草地上坐下,双手后撑,“你就放心好了。”
这种时候他要是看起来有一丝紧张,该慌张的就是我了。我盯着他,两只手攥紧了上衣下摆,深吸一口气,双脚在湖底沙地上轻轻跃起,让身体随着水中浮力向后仰倒。
一头栽进水中的那一刻,我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湖水瞬间紧贴面门,五官被堵塞,我忍不住闭紧了双眼,五感开始扭曲和模糊。失重让身体丧失了坚实的依凭,只能托水而立。但水是靠不住的,越是想稳定下来越漂浮不定,只能任由四肢乱舞。
而最大的恐惧来自窒息。口中、胸腔里赖以为生的空气被从耳朵和鼻子灌进来的水挤出去了,一点一点抽光人的力气,挣扎也不被允许。作为生命之源的水,此时要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它包裹缠绕着我的每一个器官,一丝一毫不肯放松,剥夺残存的意识,使我逐渐忘却自己的存在。
死亡紧追其后,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呼救。喊出来,喊五条悟的名字就能去畅快的呼吸,就能逃离死亡。
但当深切地意识到死亡,随之而来的是刻进灵魂的几个大字:我要死了。我和死亡,无关其他一切,只有我和死亡。
我和死亡对立,像混沌中的两仪,非黑即白的阴阳鱼。死生之间是我,我在生死之间。只剩二元的世界了,选择很简单,挡我生之路者都该死,即便是死亡本身。我就是我的武器,随心所欲。自我开始爆炸,无限扩展,就像宇宙初生,然后出现星尘,尘埃凝结,有了形状,是一个个球。
我拥有星辰。这就和我的存在一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种天经地义面前,死亡是不合理的。不合我的理,就该消失。似乎我是在宇宙的尺度下观照此刻在水中的我。我正要失去呼吸,那先隔开那些水吧,把我放进一颗星星里。于是,赤红色的光从我周身亮起,围成了一个球,像盾,又像满月,引力让湖水如潮汐一样退开。
看,我悬在空中了。从天际望去,这片湖像个小水洼,水洼嵌在地面,地面上绵延的山可尽,尽头处无垠的海有岸,我能看得见地球的弧度了。
地球也是颗星星,宇宙中这样的星星是很多的。我想了想,从我的宇宙里抓了一把星尘,捏一捏,捏成个球。捏成了,放哪好呢?先放在我的身体旁边吧。一个星星不好看,孤零零的,多放几个。放一些在北极吧,和极光一起,再放一些到南极去陪企鹅;放一些在珠穆朗玛峰,放一些在撒哈拉沙漠……
“够了。”
谁在说话?哦,对了,好像五条悟还在。他在哪来着?太小了,看不清。
“停下。”
有人扯住我的手,把我往下拉,我瞬间从高空坠落,落回我的身体里。
如梦方醒。视线收窄后我看见五条悟那双眼睛,我直视他,此时应该要说些什么,但又直觉不用说出口。
“你刚刚是不是觉得,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他问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张嘴,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所有的感受顷刻归位。喉咙发紧,胃里很涨,浑身凉嗖嗖的。双腿一软,我扑倒在地上大口吐着水,“呕——”
“别太激动了。”五条悟蹲下来,笑了两声,“先把这玩意收一收。”
我哑着嗓子问:“收、收什么……”
“你自己看啊。”他朝天举起食指。
顺着他的手指仰头,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球,直径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正压在我头顶不远处,让人有海上满月的既视感。
“卧……槽?”我半坐在地,“这啥,这么大?”
“你放出来的,你不知道?这是你的术式吧。”
“哦……”经他一说,我感知到这个球和我领域里的北斗星似乎是一样的。
我伸手触碰光球。一股无形的力从指间倾泻而出,在光球表面四处流窜。以其为网,我把光球收缩过来。片刻,光球变成乒乓球大小,悬在我的掌心。
“干得不错。”五条悟戴上眼罩,“既然你已经收回来了,最好快点离开湖底。”
“湖底?”我注意到脚下是黏腻的沙石,四下望了望,发现正身处一个大坑里。脑子宕机了,我迷茫地问:“水呢?”
“被你喝光了。”
“啊?”我难以置信,颤抖着手摸了摸肚子,有一丝怀疑自己是不是夸父转世。
“骗你的啦,还真信。”他笑得前俯后仰。
我彻底回过神来,举起光球,斜眼看向他。他抿了抿嘴,收敛笑意,“说真的,水要流回来了,再不走你又得被淹。”
说话间,他人就不见了。岸上,隔了老远,飘来他的叫喊:“我可不等你哦。”
我刚抬脚,耳中听见涛涛水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举头环顾,眼见树林中涌回的水像泥石流一样,排山倒海奔向湖中心。
很奇怪,我就站在湖中心,一点都不害怕。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以前谁要跟我这么说,我一定当他是中二病晚期。但如果一个人已经打败了自己的死亡,世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打败他。这句话只是陈述,丝毫没有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