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塌糊涂”四个字咽回去，“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礼拜三至礼拜五都在学校办公室。”
“我功课如何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无事献殷勤？”眼前女学生横眉倒竖，毫无尊师重教的自觉。
藤井薰回答，“财长先生说朋友嘱托，让我多关照。”她原不擅长人情往来，依照办事而已。
“哦。”千明想想就回味过来，旋即竟舒展五官，朝她生动抿出一个带点甜意的笑，“知道了。”从藤井薰手中接过试卷，发现全部都已详尽改过，次序分段、标点文法都有标出注释。
“亚洲人用英文习惯先有母语腹稿，文法难免拗撬，试用英语思维。”
藤井薰刚说完，突然察觉这是多年前及川原话。他俩小时候一同学习英文，及川比她习得欧陆语系更快，反过来则是她提点他日文读写。
千明答好，也不知道到底放没放心上。
藤井薰点头，耐着性子公事公办，“今天没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回家以后，千明将期末考学的压迫统统卸下。进房间把学生装都换成以前的衣服，神清气爽推门出来，又见自己放在院内桌上的一叠试卷，正被北翻看检查。
除了写有乙等的各科成绩，北从下面抽出英文不及格的成绩单，千明装模作样抓一把家中蒲叶扇，凑近以后，谄媚把风的方向对准他，口中振振有词：“我已主动请求女先生，下学期给我特训——哎，她说我基础太薄弱考成这样已经很好。”
北没有多问，把英文成绩单独放在一旁，又从后翻出一张单页报纸，明显是被剪下重新印刷过，更像四散的传单。
——上面印的仍是《惊雷》。北又草草看一遍。
“出校门时学生会的人塞的，忘记扔掉。”千明又补充。
“你读过文章了？”
“有段时间学生都在议论，很受追捧。”她就算不感兴趣，也大概知道里头内容，“我睇作者想当意见领袖。”给她塞传单那几个学生也是，总热衷这些言论传播。
“总体来看，它写得没错。”北把简报放在桌上，“但是，你不用把这套话术当真，也不要掺和学生运动。只管好好念书。”
“为什么？”千明没当回事，坐到他跟前反问，指望着能听到些“危险”、“不希望你出事”的解释。
北思忖片刻，一时不知怎么和她说。惊雷文辞痛快，见地也很新，在乐于接受新思潮的年轻人中受欢迎几乎是必然。
然而它的影响力也局限于此，在北看来，它几乎是偏颇地带有一种上流知识人的傲慢，否定了不少大众文化和陈规传统，包括习俗、宗教、不体面的一切，用以佐证列举的都是陋习。
譬如提到下层民众愚昧、空虚，说他们没钱便去偷去抢，得到小钱便打牌买酒。譬如讲到现在涌进上海的各地难民，盛行起“挑牙虫”的生意，便是骗子一手藏着虫子，谎称从患者牙齿中挑出来，以此蒙骗钱财。譬如邪神崇拜的封建迷信，家人生病出殡便指望烧香拜佛解决一切。譬如上海新建公园，何以外国人挂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件事并非开园就有，而是因为民众进入后大肆攀折破坏树苗，这才引发歧视云云……
所有这些都在文中被点出，结论很清晰——这些行为尚需批判和开化，而当届政府在此间无所为，无法为大家引路。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北说，“粮仓满载，衣食无忧的时代，才好谈论礼仪、荣誉和耻辱。现在妄图改变这些，太早了。”出路在哪里，尚且无人看清。
他自然知道执笔人是谁，又见过不止一次，了解加深。他觉得及川心性太高强、太急迫。其实打从对局东北军阀的棋风就能看出来，加之及川出身精英，年纪轻、发迹早，不免有点自负。
然而——这些都不打紧。
那青年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肝胆，或许还在稚嫩冒头阶段，所以北看不清也道不明，但那样的东西，他们这些人都是没有的。
不多一会，是宫侑宫治进来，看到报纸又插多两句嘴。
北见到他二人，另提起一桩事。
说有一趟紧急运输，需要宫侑明天启程回广东，亲自看护。宫侑听罢露出迟疑神色，但还是如常领命。
豕突狼奔的□□路，身为异乡人，身边有许多隐形红线需要小心避让，宫侑知道，交给其他人去办都不放心。
几人闹一闹便是一晌午都过去。直到北说不聊了，要回屋内睡一会。
这才瞅见北的眼底有血丝，他们便不敢再闹。自家大佬向来作息规律，显然是近期累极。
千明径直跟进去，北的房间案头放着一瓶西医私人诊所开方的眼药水，拧开由小试管滴用。
平时看不出破绽的北，却在滴眼这件事上极其抗拒，每次都像给他上刑，总要讲话转移他注意力。
“干嘛辛苦自己，唔想做嘅事推掉就好啦。”
北不做声，由她动作。上海与广东最大不同，是用人比之前艰难，若说两句，对方便怪你摆老板架子；若对其有礼，对方便坐大，很难管教。
而和财长之流交谈，又深觉人际关系若想进展，像在虚空抓飞絮，一星半点话语、捉摸不定眼光，就是抓住飞絮的依据。
他得学会反复琢磨那些不点明的语句，它们隐藏着一些路径和线索，但时而有用，又时而不可当真，就像天气，说变就变。这些事较之从前更费心力，使他如履薄冰。
13、
夏天的日头渐渐毒起来。
上海铺天盖地的新闻轶事和酷暑温度一样甚嚣尘上。今日头版全部是——昔日淮军最大人物一日倒台。
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