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就是这么个时代,早起是帝王将相,晚间就成阶下囚。
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一众亲族也遭殃。该位人物年事已高,不再热爱舞枪弄剑,现在只喜欢听听歌唱唱曲,还砸钱捧红几位男女明星,这些牵连对象现在也遭到口诛笔伐。
新出的街头小报这样描述——“跟着他的娼妓奇妆异服,共乘一輿,斜目四顾,调笑自若,故显体态轻盈,可作掌上歌舞。一妓前行,后必尾随二三青年子弟,衣裳楚楚,形极轻狂,不知其龟奴耶?”
无人追问舆情真假,普通民众需要的是怒火出口,那些个浓艳绮罗温柔乡,全部成为骂声直指对象。其中一位先前受他恩惠的女演员,电影遭遇紧急下映,合作的新片也纷纷解约。
一时间风声紧,黑尾比报上更早得到消息。
近期的上海晚间,街上有了临时宵禁,行人路人减少。他便单独从警署调派一辆车,开去一个不久前得到的地址。
抵达后站在闭锁的铁门前,敲着门,先三下再一下,再又三下。
等待许久,门才被从内打开,从门缝内漏出一张小脸来。
黑尾将刚刚拿在手上、还没有点燃的烟重新揣入口袋。门里的人只开了吝啬一条缝,刚刚好容他进去。
里头的女人素着脸、披着发,跟以往每次光鲜碰面相比,形象迥异,几乎让黑尾认不出。
“情况不好,我来接你走。”黑尾背着身关好门,简明扼要地开口。
莉莉安脸上现出一丝微妙神情。黑尾看不真切,那是悲伤还是欣喜,抑或是柳暗花明之下的不可思议。她没有考虑太久,也不问去哪里,同样简明地回复他,“大人等我收拾行囊,等我妆饰。”
他刚想说,时间紧急,须一切从简,不必要的事一律省略,但里屋的门飞速关上。
黑尾有些无奈,重新点燃兜中香烟。
烟盒里还余留那张小尺寸相片,他拿在手上打发时间地观摩,好在很快半支烟燃尽,那扇门又打开。和相片上同样精致的女人复又出现。
“原谅我耽搁。”她拿着轻便的行李包,走到黑尾身侧,伸手挽住他的制服臂弯,好似是男伴携她出席晚会,抬起头重新露出笑容,十分巧倩。
车辆行驶在安静漆黑街道,一路往着城郊方向。
黑尾从车镜中看她,“你很从容,好像料定这样的事会发生。”
莉莉安回答,“我非他正妻,也不是住他同个宅院的妾。临了别离,只求瓦全。”
“况且跟他之后,是他教会我如何嘴甜心硬。如何审时度势,对人万不可掏心置腹全信。”
“你们关系与我之前料想的不同。”黑尾评价。
已经开出半个钟头,仍然漫漫不见终点。莉莉安瞅着窗外无边黑暗,牵动嘴角,“是啊,人前我们是干爹和阿囡的关系嘛。”
“不管大人信不信,其实……干爹在一众酒色徒和纨绔子里,算难得明白人。”她说,“多数男人只懂索取,不懂给予——我指的是金钱物质以外的给予,他们总觉得女人要的东西不切实际。其实我要的很实际,我要的是傍身的出路。”
而刚刚从高处跌落、无尽被唾骂的人给过她这些。不算多但足够。甚至对方提点过她,如果自己出事,另觅枝头跟着高官或富绅,才是正经事。
黑尾没接茬,真还是假?从前恩怨纠葛都不做数,黑尾问过老鸨,对方说莉莉安值得您三番打听?那是军爷自己留着抱窝的,别去碰为上。
他无意反复琢磨她嘴中虚实,待她,黑尾更像凭直觉行事,理智告诉他对方是个棘手谜团,轻易碰不得;感性却在说,她不过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就像刚才门缝里见到的那样,天然又脆弱。
在来接她的前一钟头,黑尾给过老鸨足额一笔钱——“就说莉莉安已经死了。再把这消息放出去。”
后来两人在车内不再讲话。一路开出城门,到偏远郊区的农户家。黑尾令她下车,招呼里面的人家出来,安顿好一切。
“我会替你抹去身份证据。等这波风声过去,你可以自己选,是留在上海,还是我安排人护送你去外地过新生活。”黑尾说。
莉莉安瞟一眼屋内环境,表情没有异样,向出来的朴素中年农妇躬身,甜美一笑,又转回来回答黑尾,“我想留在上海,跟在您身边。”
他说不上听到这样的回答是欢喜还是疑虑,“跟住我的话,今后名字都要改掉换成新身份。避风头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再考虑出路。”
“我愿意相信大人除却先前在我这里的把柄,还对我有一丝例外的喜爱。”她说,夜色里,黑尾看着她比国人颜色更浅的眼睛,几乎要承认这一刻他对她是有欲望的,“……而我对您也一样。”
一个夏季过去,转而就入秋。
时光流逝飞速。
民众善于遗忘,淮军旧时的艳闻录也慢慢淡出舆论。
远离上海热闹中心的僻静处,有一栋小洋房。三层高,窗帘总是拉得严实。少有人打听出里头住着什么人。
偶尔会有外籍的音乐教师携带琴谱上门,于是谣言便笃定,是哪位名门闺秀低调住在其中。
先前怕风头上惹人闲话,黑尾来这边次数很少。每次天黑来此,也只是坐一坐,从不在洋楼留宿。
这一天入夜后,他亲自开车来。
倏忽撞见开门的人身着浴袍,小巧圆润的脚趾涂着蔻丹。嫩生生缩在洗澡后的拖鞋里,带着水汽的皮肤被蒸浸透出粉色。
黑尾的表情被她收入眼底,上前几步,向前抱住他的腰,手指滑过皮质腰带,又在腰后收拢,微微使劲,几分埋怨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