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几代都以经营当铺为生,定居于金山南麓。十几年前,突厥铁骑大肆侵占南麓,纵然烈燧屠戮族人,心中万般惊惧,徐家仍未离开脚下的黄土,在硝烟战火中等来了齐家军的救援。
然近些年政通人和,民富国强。徐二少接过掌家大任,一心念着定京城与官家的大买卖,将宅邸与财银尽数迁移至此,时来运转,意外探听到远房姨娘的四姨娘的爹的二叔的小孙女——晏妘之,她的绸缎生意放眼四海,名声可都不算小。
晏妘之是个寡妇,经商人头脑鬼精,不好骗,但她那被娇纵长大的深闺女儿——晏时安,好糊弄。徐家正是高攀着这层八竿子难挨着的亲戚关系,顺理成章有了坚实的靠山,从晏家讨到不少好处。今时的徐家主宅十分讲究风水,甚至搬到了定京的最外围一环,只为坐北朝南,背靠山,阁门向东,取紫气东来之意,大门向马路,车水马龙,乃气运扩散之属。这些年,府中添瓦漆墙修葺得更为富贵奢华,自西厢房的阁门而出,越过蜿蜒长廊,可见中庭银装素裹的古柏参天,绿池水榭,假石怪山,再信步穿堂而过,就到了静心茶室。
晏时安服下药后,安然卧榻歇养几日,身子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此时,正在茶室端坐着,静静凝视窗棂外的琉璃瓦与青色壁墩,手里提着把小刀,慢悠悠地给苹果削皮。
坐在她对面的是徐老爷,徐忂禹。他脖颈上挂着一串檀色圆珠,身上着猞猁皮的鹤氅,一眼看着身形略有些臃肿,似是干笑,眼梢堆起了褶子:“前几日当铺里来了笔大生意,又遇上暴雪,才没能及时回府看望你。你娘走了,你在这世上也就这里能依仗了,怎会置你于不顾?时安,刚刚所说的都是气话,对不对?”
茶桌杯壶烟雾袅袅,阻隔在二人之间,看不清晏时安脸上的情绪,只听她沉稳道:“不是气话。这段日子有劳徐家照料,时安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那又为何执意要走呢?”徐忂禹的语气慢慢失了耐心,话锋走向尖锐:“即便要走,也要把身子彻底调养好了再说。否则,怎能叫我放心?若是你有半点闪失,将来我到了下面,有何颜面面对你娘亲?”
他把话撂到这个份上了,换谁来怎么着都得顺着杆子往下走,不想时安只是笑了笑:“老爷言重了。我自有我的打算。今日来此,不是经您的许可,不过是来知会一声。”
徐忂禹一怔。
不等他接话,晏时安把削好的苹果放下,掸了掸衣尘,起身,道:“至于前不久交由老爷保管的地契……也该交还了。”
徐忂禹眼尾的褶子消失,眼神一冷。
徐家刚从晏时安手里接过地契,藏起来还没能捂热乎,就等着趁她烧得浑浑噩噩时诱其签字画押,让地契就此易主,没想到她的命格如此之硬,竟叫她生生熬了过去,病走得极快。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哪能让她带着地契就这么跑了?
他站起身,神情凛然:“时安,你想拿地契去做什么?毕竟是你娘亲留下来的财产,若是无用,还是暂由我替你保管,出不了差池。如今世态炎凉,当心受小人蒙骗,上了当,可就没有后悔余地了。”
晏时安瞥他一眼,道:“有老爷保管,我自然放心。只是,现下搬回去,身上没有现钱,要如何打理府中事宜?”
徐忂禹见她松口,如蒙大赦,笑道:“好说!时安需要用到多少银票,尽管开口就是……”
晏时安脱口而出:“三千两——”
徐忂禹笑容蓦地一僵。
晏时安眼中带笑,道:“三千两黄金,老爷,您看行吗?”
“好说,好说……”
目送晏时安离去的身影,茶室门轻阖,徐忂禹身侧攥紧的拳狠狠砸在茶台上。
“咚”一声,削好的苹果滚到了地上。
待徐忂禹离开,小厮方才上前收拾残局,心中狐疑:怪哉,削皮的刀子哪去了?
出发之前,菘蓝特意将晏时安里里外外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披了件朱红色的大氅。
晏时安将风帽往下压了压,罩住了半张脸。紫苏扶着她上车,眼中欢愉,笑道:“小姐,奴婢觉着,还是回府住的好!”顿了顿,“……以后不回来了吧?”
晏时安道:“当然要回来。”
紫苏的笑容枯萎,眼睛耷拉着,心道:小姐回府,果然是一时兴起。
时安又道:“毕竟娘名下的地契还在徐家人手里。”
紫苏看向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味,偏又说不上来,直到马车动起来,她才如梦惊醒,道:“任嬷嬷呢?”
“小姐让她回乡下了。”菘蓝应道,似乎见怪不怪了,将竹篮的糕点和水壶取出来,放到桌上,道:“小姐,回府少说要一两个时辰,先吃点桂花糕,填填肚子。”
紫苏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在晏家干事的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彼此之间的底细,大家都清楚,任嬷嬷的丈夫不是个好惹的人,酗酒嗜赌脾性极端恶劣。
早些年任嬷嬷刚进晏府,脸上总要挂彩,偶尔身上还能见血,有回还被她丈夫寻上门来勒索要钱。是晏夫人亲自出面,找来官府才了却此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自此那人再也不敢靠近晏府,任嬷嬷才得以清静。
“回乡”,对任岐涒而言,是地狱。
……
风雪吹动车帘,一阵寒意让紫苏回过神,抬手将帘子拉好,余光瞥见一辆紧跟在旁的马车,微蹙起眉:“小姐,那辆马车,也是跟着一起的回府的么?”
晏时安透过缝隙望出去,淡声道:“是徐老爷送的钱。”说着,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刀。
银光乍现,紫苏眼皮一跳,忙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