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碎步挪到李凭云身后,只见渠里的浑水淹没了他的一半小腿,李凭云身上无多的肌肉,筋脉修长,两条小腿形似雕塑,但凡没那层腿毛,就能拿去街上当做珍品叫卖了。
李凭云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向后仰去,他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脸全部暴露在日光当中,他的容颜如此动人魂魄,又如此明目张胆。
去年赵鸢母亲过寿,有人往赵家送了一尊来自健驮逻国的佛祖造像,赵鸢彼时想,那造像匠人在造像是,一定集了全部天地之灵,才能将阳刚与温柔、悲悯与灵动这些矛盾的品质雕刻在同一张脸上。
见到李凭云这张脸,才知再与众不同、形意具美的造像,也能于人世间找出一个模子。
她蹲在李凭云身旁,“李大人,瓜农明显是被人收买了,方才他拿出来的田契,一看就是为了应付我重新伪造的。我说司徒县令怎么会如此放心让我来村子里,原来是早有准备。”
赵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的人生若是没有李凭云这朵乌云在,早已意外死亡了不下十回。
李凭云道:“你怎么看出来那是临时伪造的田契?”
“那张田契用的是新墨,还闻得到墨的味道。只要我能找到旧的田契,就能证明瓜农被收买了!”
“赵大人,你接手这案子的目的是什么?”
“还瓜农一个公道。”
“何为公道?”
李凭云穷追不舍,赵鸢并不怯他的追问,她心如明镜道:“大邺有九成的人口是农民,不到一成的权贵豪强却占着九成土地,农民好不容易有了几亩自己的地,也要被他们想方设法地抢走。农民卖地已成事实,我不能公然破坏田契,但他们欠农民的,一分也不能少。”
“赵大人,你玩蛐蛐么?”
“...不玩,李大人,为何这样问?”
“方才我一进门就看到他家的蛐蛐了,是良种,放到花鸟市场上,少说也得七八两银子。还有他家孩子,你看见他的鞋子了么?”
赵鸢对蛐蛐确实不了解,只能从瓜农孩子的鞋子入手。
“他...穿的是线靴,而他爹娘穿的都是草鞋。”
“瓜农买得起七八两银子一只的蛐蛐儿,他孩子穿得起线靴,还差赵大人那点公道么?”
赵鸢蹲久了,腿脚发麻,李凭云的话又似一榔头朝她脑门敲下来,纳闷之际,她直接席地而坐,“李大人的意思是,既然买方已经拿钱了事了,瓜农一家也满意了,这事就该不再追究?”
“不然呢。”
“不然...不然再追究下去,牵扯的人多了,就是自找麻烦了。”
“聪明。”
赵鸢长叹一口气,“可我明知道是司徒县令利用职责之便,为讨好世族,利用农民的天真淳朴,巧取豪夺他们的土地,公然无视国家的土地政令,如何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问题啊...”李凭云故意拉长尾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简单之事,赵大人不会么?”
“李大人,我没您的天赋与洞察力,能中进士,一靠陛下开恩,二靠读书,我爹和国子监的夫子都说,读书是为了明目辨理,我不想双眼还未彻底睁开,就去学着闭眼。若这次闭上一只眼,下次再碰到要闭一只眼的情况,岂不就要瞎眼?我不想瞎,也不愿瞎。”
“赵大人,闭上眼。”
赵鸢无奈地看了看李凭云闭合的双目,也闭上了眼睛。
“闭好了。”
“现在是昼是夜?”
滚烫的阳光刺着她的眼皮,赵鸢道:“是白昼。”
李凭云缓缓睁开眼,赵鸢紧闭地双目渐渐松弛,但凡她不固执己见的时候,这张面容绝对叫所有人看了都心生喜欢。
坏就坏在了她长了一张剔透如镜的眼睛。
女子长这样一双眼睛,理应锦上添花。男人宠爱拥有这样一双如镜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照见的是花团锦簇,是绫罗珠宝之时。
一旦这双剔透清灵的眼睛,看到的是苍生之苦,是人心狭隘,那这双眼就会成为一种恶名,因为它破坏了长久以来“男尊女卑”所编造的人伦“公道”。
李凭云意味深长地笑道:“赵大人,就算你我都瞎了眼,白昼依旧,所以说啊,你我的公道没了,自然的公道恒在,你怕什么呢?”
赵鸢未看到此时李凭云的表情,只听他的语气,有种森然的正义。
分明艳阳暴晒,她却感到一股寒气。
赵鸢睁开眼,只见李凭云正在穿鞋袜,她窥见李凭云白皙修长的脚掌,又尴尬地闭上了眼。
李凭云穿好鞋袜,站起身来,低头看向苦闷地坐在地上的赵鸢,“赵大人,想做能让心情变好的事么?”
国子监的女学生当中经常会流传闺房传奇,什么《汉武帝和卫子夫》、《王昭君和亲之后》、《花木兰行军秘闻》,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
赵鸢听到“让心情变好的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譬如背德。
这也太大胆了些...
她倏地睁开眼,李凭云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于是李凭云成了李乌云。
当然,他给她的,除了阴影,还有别的。
譬如...朝她伸过来的树枝。
赵鸢握住树枝另一端,李凭云稍用了些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心中不解:手都不让碰,如何背德?
“赵大人喜欢逛街么?”
“啊?”
李凭云将手中树枝指向赵鸢的鞋尖,赵鸢低头看去,瞧见自己的鞋尖破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