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这般容易,西南何至于回回沦落外族手中?”老者微睁开左眼,斜睨手边半摊榻上的地图,“各边角氏族不足为惧,而今能在西南掀起风浪的,无非南边戈氏、西边滕氏,还有北边灵墟岭的山匪。其中灵墟岭山匪来路最杂,大多为西南北部各县逃奴,都是些亡命之徒;戈氏次之,起先虽为氏族势力,三百余年下来亦广纳南部逃奴,已得壮大;滕氏从不容外,世代却可操纵蛇虫,凭己身之力站稳脚跟。此三者,戈氏与灵墟岭一南一北,难以勾结;滕氏虽可沟通南北,却难生此心。南荧部族至今不成气候,这便是症结所在。”
包扎已毕,军医俯首退下。叶闻沙捞过冲洗伤口的烈酒,仰头就壶而饮,视长孙目光为无物。直待那军医的气息远去,叶宗昱才回身抢来酒壶,盘腿往榻间一坐。
“既如此,皇帝为何不逐一攻破这些部族?”
叶闻沙铁起面孔,别过脸不答。
伸手搡他两把,见他仍爱答不理,叶宗昱只好斟一碗酒推去,口里催促:“快说。”
“一来,这三股势力各有依仗,难得剿灭。”端酒碗小酌一口,叶闻沙不慌不忙道,“灵墟岭地势复杂、群山险峻,常年迷瘴重重,除那熟知地形的山匪,任谁都有进无出;戈氏据地横骨岭,虽不如灵墟岭地险,人却凶猛残暴,其中不乏未通过玄盾阁门人选拔的亡命之徒,以一当十;至于滕氏……当年便是周家军,也险些栽在蛇谷之役。”
“但周家军最终还是平了滕氏之乱。”
“虽平了乱,亦只将滕氏击退至四满岭,夺回鹤口。滕氏不灭,隐患犹在。”
少年抱酒壶苦思。
“对付蛇虫……火攻或者可行。”
自碗缘横他一眼,叶闻沙抬脚踹过去。“西南山深林密,若火势蔓延,后果非同小可!”他低叱,“何况贞朝觊觎西南,所为不过这些人力和草木。要一把火烧尽了,还有何利可图啊?”
膝盖一跳,叶宗昱忙抽回教他踢中的腿,疼得龇牙咧嘴。
“我不过随口一说,那里能真烧啊?”他埋怨,“方才是说一,那二呢?”
空碗搁回肘边,叶闻沙食指叩一叩桌案。叶宗昱一翻眼睛,揉揉腿伤,又替他斟满一碗。
“二来,则是为的制衡。”叶闻沙端起碗道。
“制衡?”
抽出少年悬挂躞蹀带上的短匕,老者扭过身,拿刃尖轻点地图上横割南北的山河。
“灵墟岭与太渊河原为天地屏障,分隔南北。贞朝初立时,东南各小国俯首称臣,西南虽已大半收入大贞囊中,但难免山高皇帝远。”他又点向那条细长墨痕,“南部东西有丘墟水为界,却到底不如太渊河难渡。大贞惧西南诸县势大,更恐东岁族与南荧族联结,惟南荧旧族之乱长存,方可掣肘。”
叶宗昱恍悟:“所以……贞皇是有意未除尽这些部族?”
饮下半碗冷酒,叶闻沙神色漠然。
“正如当初贞皇扶立周家,为的也是制衡西北尹家。”
“那为何如今周家又倒了?”叶宗昱不解,“北伐之战,大贞分明备战不足,又乘隆冬深入北境,与送死何异?”
“周廷晋功力深不可测,本已太过瞩目。加之他厚待南荧军奴,常年镇守边境,在北部军中声望过高……这样的人,于贞皇而言,势必要除。”叶闻沙置碗一叹,“可惜了。大贞制衡之策已百弊丛生,西南动荡在所难免,周廷晋活着,定成一大助力。那一位也曾招揽他,若他投诚,未必早早葬身北境。”
少年冷哼,却不知哼的何人。“忠也是死,叛也是死。”他起身将酒壶摆远,解下一身累赘的兵器,“这些个中镇人,浑身上下长满心眼,也不嫌累。”
“制敌必先知敌,你小子还太嫩。”手中短匕一转,叶闻沙冲他抛将过去,“欸,接着——”
叶宗昱抬手一接,定眼瞧清是何物,登时直抽冷气:“嘶——你瞎扔作甚!这东西可比我值钱!”
“再值钱也不过一柄刀,你还摆香案供着不成!”横眉骂回去,叶闻沙斜眼瞧它,“是小世子给的罢?”
“塞我包袱里的。”抽鞘藏刃,少年掂了掂那柄不起眼的短匕,“平日里闷不吭声,半句话也难说上。临行前倒偷偷将这玩意塞我包里,害我险些当破铜烂铁扔了。”谁知竟是金家家主打的,便是他卖身百回,怕也买不起一把。
“你如今倒同他要好。”叶闻沙收起地图,“当年你二弟过身,便数你最激愤。我说要将你也送去王府,你爹起先还不允,怕你在西北野惯了,嘴不把门,又不知轻重,与小世子结怨,坏了我们与王府的关系。现下看来,送你过去倒是上策。”
提及二弟,叶宗昱神色一黯,接那短匕入手。“才进王府那会儿,我也时常作弄他,想引他与我私斗,痛痛快快打他一顿出气。可他待我也好,待旁人也罢……不论受多少气,总是无动于衷,浑似个活死人,没半点儿生气。”他盯着短刃道,“太子行事残暴、目中无人,瞧不起他生母是贱妾,回回都要欺辱为难。我看不过眼,与那几个公子哥儿顶嘴,不想他们出言侮辱西太人,惹我一时激愤,差点儿出手。是他强按住我,又给太子下跪磕头,才揭过此事。”
双臂一顿,叶闻沙束紧图卷,不露声色。“此事你爹也同我说过,只不知还有世子下跪磕头之事。”他道,“你这性子,确是鲁莽。”
少年挠一把耳朵。“我那时气盛,记恨他害死宗信,却也知他不是祸首,更见不得太子那几个猖狂。哪怕知他下跪是为的救我,心里也不住憋闷,便去找他对峙,问他堂堂皇室宗亲,作甚要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他把玩手中短匕,“结果他反倒问我,‘皇室宗亲,便值得旁人为之舍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