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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多少年过去,在他寿命将终之时,他又回到了皇城。
累累白骨之上筑起富贵宫,万岁千秋,笙歌不断,昔日亦有金莲绽。王朝更迭,和光寺门庭冷落,琉璃砖瓦上,竟已长满青苔。
拜佛,求阴鬼,皆是双手合十而跪。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佛鬼魅,我请求,以我一命,换她一命。
吾心所向,已是天人两隔,此三十年,追思不得。如今年迈近衰,白发空垂,人间万物无一物可令吾喜。
荣乐锦绣、天定姻缘、君王怒、臣下忧,造就青梅竹马恩怨仇。
他说不清楚对她的感情,兴许年少时还能辨别得出,可后来太多太多的爱恨纠缠,纵他此一生娇妻美眷相伴、儿孙满堂绕欢,也难忘心中不宁事。
上愧天子,下愧妻儿,可又厌于死忠,恨于天命,自觉原是如此薄情寡义人。
知不爱,然顺命而为;明爱者,然形同陌路。
宫莲十一年沐恩节举国庆五日,一曲折枝送,一颗红豆相思,他从筝断人亡的曲意中读懂了孤寂。
韩大家作这首曲章时已然不恨,他更多的是悔,是怨,是指责自己,从他所写的那些别离诗中便可看出,他想的一直都是——若那时能护着他所念之人便好了。可惜前尘往事不可追,这份自责,使得韩大家早早离世。
使他二人结缘的《折枝送》,曲终人散,鬓华不见故人泪。
悔,悔,悔。
他竟是越来越近似韩大家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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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决裂时,他想的是什么呢?
是他枉死的妻子,是愤怒,是失望,是伤怀,是对她贪恋权势的……不忍。只能说,不忍。一种对她而言的,明知结局却孤注一掷的不忍。
他理解她,却不能支持她,灵魂的煎熬与现实的沉重时刻拉扯着脆弱的人性,立场不同,终是不能同归。
所以他只能匆匆逃离这场清醒梦。
奉皇命为她亲捧毒酒进前时,他想的是什么呢?
是那年沐恩节初见,她说着——小妹成长耀,尊李公子一声兄长。兄长,就这区区二字,几十年的爱与恨啊。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将六皇子带到她面前。往后千般悔万般悔,也俱是枉然。
长耀无错。六皇子亦无错。
她这一生居于后宫,困于家族,囚于耳后金莲,为了自保、为了所爱想要撕破天命有何错?
他这一生即使爱之,纷争之下怎不心力憔悴,九五之尊孤家寡人,一个帝王想要维护皇权又有何错?
既然无人有错,怎落得这般境地。
乱葬岗中为她收殓尸身时,他想的是什么呢?
是灯火阑珊处,她执着兔子灯坐在台阶上,看着人群熙攘间的成氏一行人,眼睛已泛了红意。
她的脸藏了一半在披风中,看着像偷跑出来的,穿的不算单薄,鞋子却是异色两只,也不知她自己发现没有。
“小长耀在看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她未抬头,只说道:“看一家人。”
她的家,没有她的家人。
宫莲三年,今卓成氏夫人孕中梦并蒂莲,一开一败,忽衰败的那朵变为狼,利爪撕裂另一支,而后似要冲破梦境袭击成夫人。成夫人惊吓过度,小产。
为求心安,成家主随夫人礼佛,一僧人抱女婴求见,女婴耳后有一酷似莲花的胎记,成夫人见之大哭晕倒,昏厥前不停喊叫“此乃我儿”,家主遂收此女为养女。
僧人言:此女乃有福之人,小字睦安,命定侍奉君侧,顺天命,成氏将扶摇直上。言毕留下女婴,后家主寻之,方知寺中从未有过此僧人。
那女婴,就是成长耀。
一个不知来路,注定为他人手中棋子的成长耀。
她被成氏收养到底是因成夫人想念女儿,还是因那命格,都说不准。兴许,整个就是成氏做的局。
成家没有她的位置。除了嫡出的大小姐,另还有几位妹妹,唯一的男嗣是庶出,一直娇惯着长大的,旁的人长耀要哄,唯恐他们不开心。
孤寂。
唯剩孤寂。
他曾想要带她走,那是他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明心意。可是话还未说全,她便拒绝了他的好意。
“观鹤舞于池上,真鹤却从不会踏进这座牢笼。我不过如这紫竹屏风,摆在那供人观赏罢了。去哪都是一样的。”
“你不必为我太过伤神,更何况……”少女仰起脸卸下重负似的松了口气,转头朝他一笑,“还有人在宫中等着我呢!”
那样的场景,记在李肃今心里许多许多年,至今未曾忘却。
她从来不愿入宫,可她后来妥协了。只因六皇子。
她逼着自己走进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去陪着一个她痴痴恋着的人。九重深宫,她往后的每一天,都只能望到雕梁画柱,和天下万民的悲苦。
当初两情相悦的六皇子与成长耀,逐渐相疑、相厌、相憎。
她藐视君权,不尊夫权,斥责他负她,甚至与人有私。他恨过怒过,带着几分愧疚与报复同她巡游京师,隔着潮涌人群,他看见那顾家独子。
便是这样的人,夺走了她的心吗?
真是可笑。
他为自己找了许多理由,纵使违恩负义,纵使佳丽三千又怎样?他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她怎敢!她怎能……
六哥与灼灼,桩桩件件,终是走到了陌路。
正徽殿帝后争位,尸遍甬道,他二人面面相觑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