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春桃秋华前后从外边回来,便知纳仁已用了晚膳,眼见夜色降临,遂带着人前往夜市。
颂阳城的夜市大开,东市人流熙攘,富贵渐迷人眼,饶是隔着帷帽纱布,纳仁都能感受到灯亮如熊熊火光。
可她开心不起来,因为晚膳实在是有点不顾人死活的少盐,而且此次出门春桃秋华都跟着,她要耗费不少脑筋才能绕过二人与线人对上头。
东市主要是供给达官贵人家中用物,皆较名贵,不及异国商旅云集的西市有趣丰富,但纳仁既是远来客,带她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地确说不过去。
“花露燕支,玉女桃花粉、媚花奴,走走看看诶……”一家胭脂店门口的娘子正爽朗叫卖。
纳仁正好走近,抬头注视店门口用长杆挂起来的青帘上边的字——很明显是读不懂的。
但揣着从第一家开始调查的心思,她踏步走进。
眼见三位贵客来到,胭脂娘子手擦擦裙子,上赶迎接道:“贵客瞧瞧,近日有京都传来的新品。”
纳仁随之入座,撩起帷纱打量面前女子。
不像北狄人。
“娘子青春,何故皱眉?”胭脂娘子语气温柔,见人不说话,又望向她身后两名侍女。
“取两盒新品来试。”秋华淡淡开口。
她含笑答应,即刻转身拿上只贝壳翻盖胭脂扣并螺黛,笑盈盈地给人开始上妆。
“这个媚花奴呀,在京都销得极好,方子可是寿王妃配的,专拿来哄太后殿下高兴的,殿下一高兴便赐了此名呢。”
纳仁的容貌并非绝艳,而是细看方觉其中韵味,如今口脂一上,提了许些精神。
春桃注视镜中纳仁的面庞,“好漂亮!我也要试试。”
胭脂娘子活儿硬克,将客人都哄得高兴,转头将架上排燕支取下,“娘子生得丰腴,气色甚好,日常里画眉便是,”她说着,手上给纳仁修眉的动作却不停,“此娘子颧骨略高,生得有些不像中原人,可是边关来的?”
春桃秋华未答。
反是她自个儿又掂起话茬来,“哎哟,近日边关可不太平,听闻那个,王姬斡……斡恩真纳仁不是跑丢……”
纳仁闻名,瞳孔霎时睁大,背后长出针尖似的,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面前人。
秋华尚捧着春桃的脸蛋为其描眉,听身后传来动静,转过身去,手下意识放在剑柄之上。
春桃摁下她拔刀的手,上前将纳仁牵住,“怎么了?”
纳仁环顾,皆在堂众人皆言笑无二,且春桃秋华都未警觉,不禁松下气。
少女蹙眉缓缓低下头,像咬坏了家具的小犬。
是不是大晏话中有与自己名字相似的词句,她边猜想边扶着台子木然坐下。
“我没事,没事。”胭脂娘子声音仍然如绵绵细雨,手又覆上纳仁的面容,“倒是小娘子若时常受惊,得寻人好生照料。”
春桃见她无事,把秋华的手抬起,又将脸蛋贴入她掌心,“你愣甚么?快继续画。”
秋华暂屏疑窦,用拇指抚抚她面庞,温柔地应下。
二人妆画得快,仅过了两刻钟,几人便提着东西出门。
正见不远处新张榜,百姓哄闹着挤成一团。
为首的校尉向围拢地群众喊道:“殿下有令,今北狄王姬纳仁走失或入晏境,献其尸首者,赏米三百石,凡活捉其者,赏米五百石,并三十贯!”
众人哗然。
纳仁隔得远,其实根本听不清,只待人们稍稍退散些,她才在外边远远望了一眼。
春桃听着动静,自然知晓原委,不免连连慨叹,“阿郎可真是舍得,咱们赚整辈子都赚不到。”
“若是真捉到活的,军辎那处省下的可比这三十贯多多了。”秋华道。
“我傍晚不是去内府找缎子,要给温娘子裁新衣嘛,碰巧看到了内府在传阅的纳仁画像。”
秋华挑挑眉,“如何?”
“很难评……怀疑是定遥关收到了错误的画像。”
秋华意会。
纳仁亦因挤不进去,遂作罢,又由春桃牵着走了。
随后连着又进去四五家店,皆无有所获,众人见天色已晚,便打道回府。
纳仁余悸终于消散,这会堪堪缓过神,发觉胃囊早空了,饿得都有些头晕。
她想向春桃要些吃的,但春桃似乎并不理解,只道夜宵不能吃太多,如今伤病尚未痊愈,胃里容易积食。
也是,纳仁自己也料不到偌大宅邸,做菜居然一粒盐都不放。
她环臂,头靠着摇晃的车壁,心忖还是晚些自寻生路罢,顺便出去散散心。
由于近日风波平息,无需再紧加守卫,王府与别苑内外的亲事已然削减,凡平常处,两刻才有一队卫队经过。
当然,也方便晏修和干坏事。
只闻别苑庖厨的支摘窗被打开,它寂静之中泛起了“吱呀”一声的波澜。骨节分明的手抓住窗棂,少年的身影跃进厨屋内。
晏修和打开橱柜,挑上个精致的小碗并双筷,漫步走到罩帐旁,将罩帐拿起收好,捧着碗开始夹菜。
不给吃肉,他自有办法。
他尚年轻,自然较重口腹之欲,在素日菜谱中唯羊肉断不可少,可自养病至今大半月,愣是一口没吃着。
他优雅地挥袖而坐,颇有仪式感地进行一个干饭的大动作。
可惜才缓缓吃完整碟熟羊肉,便闻屋顶传来瓦片碰撞的声音,旋即,上边坠下了一个黑影,伴随着瓦片的破碎声,他的心也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