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了,董公馆里又是一阵空虚。
老爷出去跟人吃饭,太太和人约了麻将,老刘跟着大少爷坐车去了医院,平日里不着家的二少爷倒还留在府里,兴许受了那日的刺激,心里还憋着气。
董家的主子里东香最恨的便是二少爷。董琦自小便不消停,下厨和赶车的佣人都给他当过马,如今更是没个正形,还总爱和下人们油嘴滑舌的。
太太房里的珍珠便常受他挑拨,简直不堪其扰,每次说起来都通红着脸,眼里汪着一泡泪。
珍珠都二十五六岁了,董家卖人从不签死契,丫鬟到了一定岁数便放出府,按说她不久也该给嫁出去了。
府里和东香最好的除了金嫂子,便要数珍珠了。
珍珠生着双丹凤眼,鹅蛋面孔,二少爷无聊时便喜欢逗她,简直跟逗鹦鹉一样。偏偏她又老实,不比东香伶俐。要论回嘴的功夫,她连鹦鹉也不如。
东香知道她在乡下有个相好,算是青梅竹马,听起来是很忠厚的人。在她口中,董公馆的日子便是滚油煎熬,她日夜数着放归的日子,一心想着去和她那相好结婚。
珍珠要是回了乡下,太太的贴身丫鬟就成东香了。
太太房里,日光透过窗帘落到地毯上,灰尘在空气里翻涌,泛着粼粼金光。
东香拿一只鸡毛掸子扫着彩绘花瓶上的灰尘。她垂着睫毛,眼睛像是定在那粉蓝的花纹上,又分明像在出神。
木地板突然有了振动。
门口有人来,脚步特意放得轻轻的。她抬起眼,回过神来。
她多希望这人是大少爷,但那实在太不可能了。
她感觉到那人蹑手蹑脚到了背后,无奈地喊出一声:“二少爷。”
顿足。背后那人突然笑起来:“耳朵还挺灵的。”
她默默翻个白眼,转过来道:“二少爷今天又有什么高兴事了?”
董琦是个肚子里揣不住话的人,一有什么得意的事,准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只是她,董府里稍年轻点的丫鬟都不堪其扰。
董琦的眉毛皱成了两条八字:“你肯定是故意的,明知道我哪有什么好事。”
主子有什么风吹草动,下人们每时每刻都看在眼里。董琦出去陪那苏小姐逛街,东香早已听别人说了,也知道老爷太太冲他发了火。
她懒懒地作出一个微笑,反问他:“那你是为什么找我来了?”
他的脸上立刻浮上讨好的笑容,这笑容是他对所有年轻女孩子常用的,在他脸上却并不显得猥琐,因为他长得极像太太年轻时。
“正是没事才来找你了啊。”
一句话还没听完,东香就转回身去,继续操起鸡毛掸子打整梳妆镜。董琦站在她背后,并不生气,颇有兴趣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
她打整到一半,突然从镜子里看到了二少爷笑迷迷望着她的倒影。于是她放下鸡毛掸子,转过身来,吸了口气说:“二少爷,你就不怕老爷等会儿回来看见了?
然而毫无作用。董琦胸有成竹地脱口而出:“爹说过他今天要夜里很晚了才回来。”
“那你不怕太太看见了?”
太太向来管他特别严。果然董琦脸上动了动,又底气十足道:“妈出去打麻将了,不玩到尽兴她是不会回来的。”
她没辙了。大少爷毫无兄长威信,对他不起作用。
然而二少爷虽然爱和丫鬟开玩笑,却没干出过出格的事。她伸手将鸡毛掸子向他一递:“既然你无聊,就帮我打扫干净。”
董琦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笑了。
他接过鸡毛掸子,对她说:“你就不怕老爷看见了骂你主仆不分?”
“老爷很晚才回来,你自己说过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鸡毛掸子,像是觉得新奇,他真的像模像样地扫起梳妆台来。东香在旁边抱着两手冷脸看着,突然教训一句:“不对!手太轻了。”
到底他还是二少爷,固然能高高兴兴接过丫鬟的活计,却受不了像个丫鬟一样遭教训。董琦心里一下子腾起火,却忍住平板着声音道:“那你教我怎样扫。”
东香冷冷地回道:“娇生惯养的二少爷,连二斤气力都没有吗?”
固然此前赔笑说好话,奈何他本就是一点就着的混世魔王,听她这样一说,赌气般挥着鸡毛掸子在梳妆台上来回扫了两下,连带着许多瓶瓶罐罐落在地上。
东香立马放下手过来,使劲推开他说:“让开!”
馥郁的香气在地上铺散开,钻进两人的鼻孔。她几乎背过气去,所幸太太的化妆品和香水虽然许多都装在玻璃瓶子里,却还都完好无损。她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放归原处,转过身指着门对他说:“出去!”
他翻了个白眼,倒退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老刘陪着大少爷回来,带来的却是坏消息。医院里的大夫给他照过爱克斯光,却说他肺部的病灶不仅远没有痊愈,甚至还出乎意料恶化了。病况凶险,医生极力建议住院,然而老刘却急忙说明老爷不愿意他住院,开春前也没有返回学校的希望。
吃过午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等到大少爷坐车回来时,小雨已经转为瓢泼大雨。都说秋雨绵绵,打在房顶上却有如此沉重。
董瑜的脸色越发苍白,老刘脱下外衣盖在他头上挡着雨。
一个女人的面影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会儿是那涂了口红的他的继母,一会儿又突然变成了一张水仙花般白皙鲜嫩的面孔,扭头冲他微笑。
他恍惚间听到老刘的声音在问他:“少爷,你额头都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