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琦躺在床上,四仰八叉,两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繁复的花纹竟像是不认识了般。
他万万没有料到,那样细细的嗓音,温和镇定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当众将他的皮一下子剥了下来。
女同学间他从来是所向披靡,没尝过失败滋味。即使太太严令他不许乱交女友,也难以想象任何一个女同学会不乐意在课间与他搭话。
当时他仿佛被蒸煮了一般,汗滴从额头滑到眉毛里,却还勉强自持,作出微笑道:“那好,既然是尤小姐深思后的决定,我也尊重尤小姐的裁断。”
怕她有反悔的话要说,他耐心等待了一阵,却只等到令人绝望的沉默。
对面的女伴似乎已经开始发出细细簌簌的笑声,周围似乎也有客人目光扫过来。
董琦的脸越发烫起来,抬起眼掠过她的面孔,却见尤小姐端坐在对面,仍旧是那副雪人般淡然不惊的神色。
他心里暗骂一声,抓起帽子鞠了一躬:“祝尤小姐另觅佳婿。”
她没起身,向他微微点头算作回礼。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推开门,逃也似的冲出了咖啡馆。
董琦在床上翻了个身,紧紧咬住拳头,牙齿磕到骨头,痛得连眼泪也要落下来了。门外一阵阵的敲门声如雨点,他终于按耐不住朝屋外大吼一声:“别敲了!”
客厅里,太太的声音模糊地透出来:“老刘,别管他了,咱们自己吃咱们的。”仿佛也在刻意跟他作对。
老刘答应了一声什么,敲门声停下来了。
客厅的餐桌边,董老爷由珍珠服侍着,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粥。
每吃完一勺,他的下巴便往后一缩,衣襟上沾满了汤汤水水。除了这一点不便,他的神智倒还清明。
大半碗粥滑进肚子里,他突然转过头去对太太说:“他的亲事我反正是再也不会插手了。”
太太回到桌前,就当没听见,一筷子夹了夹粉蒸肉,皱着眉送进嘴里咀嚼着。
给董老爷备的只有青菜粥,虽然他症状较轻,医生仍旧特意嘱咐不要大鱼大肉,平日里不能饮酒。日后要再中风一次,绝不会似这次轻巧。
太太又夹了一夹醋溜白菜,她懒得与他说话,反正他大着舌头嘟嘟囔囔,说的话她都听不大懂。如今还指望着他重新回到矿上主持,不必挑起这个话题惹他发怒。
她不说话,董老爷以为她懒得搭理他,欺负他是个病人。怒气从胸中窜上来,他歪着嘴冷笑一声,含含糊糊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跟你一个样。”
果然,太太像被蜇了一般,跳起来瞥了眼珍珠,胁迫地问他:“你说什么?”
珍珠见状不敢多呆,觑了眼太太脸色,连忙抹掉董老爷下巴和胸前的汤水,端起盘子跨出门去。
太太扶着椅子,五官间一股怒气乱窜,险些气得眼歪嘴斜。董老爷背对着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她原先认为他被蒙在鼓里,岂知他心里清楚得很。他一向是不管她在外做什么,她也从来不给他难堪。原以为一切都好,没想到他突然上门来兴师问罪。
自从董老爷住院以来,一连好几天,她没出门打麻将。她虽不爱他,到底当了他那么多年的太太,有些情分在。原本以为这样的殷勤能打动他,使他感到满意,他却一点都不领情。
太太沉着声问他:“说说,我怎么上梁不正?你一天到晚在外跑,没尝过我操持这个家的滋味,倒还血口一张凭空污人清白。”
他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跟谁打电话。”
她冷笑一声:“还有谁?连我跟那几个麻将搭子打电话都要管,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一点。”
董老爷见她嚣张,索性一条心狠到底,直截了当问:“你跟那姓卫的是什么关系?”
太太的心突然悬在半空。她没料到他竟然连这都能知道。
既然是这样,那这个糊涂也装不下去了,他肯定里里外外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没作声,只偏过头去,用手绢擦脸颊上的泪。
董老爷还在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底细。当初你刚嫁过来,我就知道你跟那姓卫的有过一腿,我不计较。没想到如今你还想旧火重燃,我怕你是忘了你的身份,记不得你是董家太太。”
她仍旧没回嘴。董老爷从椅子上望去,只见她两个肩头默默耸动着,整个客厅都听见她鼻腔里湿黏黏的抽泣声。
火气像是被她泪水一浇,陡然熄灭了。反正她总有无穷办法,知道怎么使他扫兴。
董老爷平复一下语气,又说:“你儿子的事情,我是不会管了。我当了这些年老爷,不想到老来还给人家当孙子。你去庙里烧香也好,总之别来求我。娶不娶得到尤小姐,聘礼我只管一样的出,旁的别指望我插一句话。”
太太仍旧抹着眼泪,只管呜咽不止。
然而她心里里却幽幽地想,难怪你不管他婚事,那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天就算塌下来,我的儿子也得把尤家小姐娶回家。
*
万事一向是开头难,过了开头这关,接下来的事情便都水到渠成。
自打有了第一次,东香便时常替老刘上医院去看望大少爷。
先前医生诊断说是肺病已到二期,竟是十分严重,经过这些天的打针吃药,大少爷的病情却又逐渐稳定下来了。
眼看着他一天天气色好起来,咳嗽得越来越少,东香感到像是祈求的菩萨都显灵了一般的快慰。
起初董瑜刚诊断出肺病来时,向学校请了一学期的假,如今这个学期眼看要到末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