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无端有些焦躁。
曾经的同窗此刻都在学校里兢兢业业备考，只有他一人孤零零躺在病房里捱日子。董瑜从来都是令人称道的好学生，一想到成绩单上他要缺考，就不由得生发出对落伍的恐惧。
为了使养病的日子更令人忍受些，他请东香从家里带来了些曾经看的书。不打针不吃药的时间里，他便用钢笔在书页上批注。
直到书都换了好几摞了，他也还是没能出院。
恰恰与他相反，东香一点也不觉得大少爷住院的日子难捱。比起布满他人眼睛的董公馆，医院里只有她与大少爷。
他对她说了比从前加起来还要多的话。她能够默默坐在病床边，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一页一页地翻书，而不必担心会有太太或二少爷突然撞进门来。
终于有一天大少爷不再请她从家里带书了。曾经的书他大多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实在觉得无聊。
东香坐在病床旁边的藤椅上，用细致的目光注视着他写字。
他虽然熟读诗歌，却很少动笔写过。初次动笔，他觉得自己笔下的诗句都生涩而无味。
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大少爷的字真好看。”
董瑜放下笔，抬眼看向她。他写字一向随便，尤其是只给自己看的字。他似笑非笑地问她：“东香，你平时看书吗？”
她的脸立刻通红，像是绮丽的晚霞布满整个脸颊和脖颈。她压低声音说：“不……我不识字。”
董瑜看着她，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会令她这样难堪。他想，东香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办不到的事，她从来不会承认。
他用抱歉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先前不知道。”
东香低声说：“不怪大少爷。”
她只怪大少爷问她的头一句话是这个，只能把自己的痛处揭开暴露在他面前。
“你看这样好么，我教你认字吧。”
其实他并不是随口一说。东香是他在董公馆里最喜欢的佣人，他觉得她身上有很美好的品质，像块璞玉一样纯洁无瑕。
东香讶异地看着他，大少爷只是信口说着好玩吗？
“少爷，我很笨，恐怕学不会的。”
他心里叹息一声，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嫌自己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事物，就像月亮总要躲进云彩里。
“可我倒认为你是我见过最伶俐的人，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万事开头难。
她一旦扭捏地松口同意跟他学识字，学会了写“天”“地”“人”，接下来的都是顺理成章。
往医院跑的日子似乎格外有光彩，因为负载了她与大少爷共同的，秘密的快乐。
他逐渐发现教一个聪明的学生是种享乐，仿佛用熟练而灵巧的手指，弹奏一架音质完美的钢琴。而她也逐渐惊讶地发觉自己学起来竟是如此之轻易，仿佛她生来便该坐在学堂的板凳上。
她感到她的手指天生便该拿笔杆，而非鸡毛掸子。
连大少爷也开玩笑：“你比我许多同学都要灵光，若你当年进了学堂，如今应该做他们的老师。”
每次他夸她，她总是惶恐地低下头，红着脸嘟囔道：“少爷别抬举我了。”
她不在身边时，他总会想到她是那样容易脸红，感觉很可爱。仿佛她的脸皮生的那样白皙而薄，正是为了脸红而生的。
殊不知是因为每次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干燥温暖的掌心都抵着她手背。他羽翼般的气息从背后扑在她身上，弄的她连呼吸都忘了。
东香看着他提笔写字，心里数着笔画次序。
他不教她写毛笔字，一来费地盘，笔墨纸砚在病床上很难铺开，二来他觉得毛笔字是旧时代的产物。他想让她越过他所经历的旧时代，直接进入新时代。
大少爷的字又与她在董家祠堂柱子上见到的不同，没有那样方方正正，也没有那样消瘦的笔锋，却也齐整清秀，透着一股玲珑气韵。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字叫做簪花小楷，是大少爷为了教她写字特意写成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