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了饭,怎么洗了脸,又怎么上床去睡了觉。
那洋娃娃般的沈小姐的皮鞋声像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一直咄咄地响个不停。
大少爷此刻躺在医院里会怎么想?他和那沈小姐那么熟,如今她跑这样远来看他,他一定感觉很幸福吧?
东香把脸埋进枕头里,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件老棉袄,脏了破了,整个里头的棉絮都漏了出来。
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沈小姐在追求大少爷。沈小姐爱他。
第二天她起床时,董府里的佣人已经把这事传了个遍。一见她起床,屋里的其他佣人都心照不宣地稍稍疏远些,仿佛生怕招惹了她。
东香压根没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她眼底下围上了两个黑圈,表情也木木的,昨晚一夜都翻来覆去没睡好。
刚起床时她还睡眼惺忪地理着辫子,用梳子使劲刮那毛毛的头发,刮得直响。直到她猛然记起:沈小姐在追求大少爷。
沈小姐爱大少爷。
她一面在心里重复这个念头,一面披上衣服,下了床,两脚踏进鞋里。
她对着小镜理了头发,照见镜子里的面容陌生而有些浮肿,然后便推门出去。
正要踏出门,远处的珍珠突然从人堆里脱身出来,凑近她面前,压低声音问:“哎,你今天还好吧?”
东香向她笑了笑:“我哪天不好了。”便要推门出去。
她推了好几下也推不开,珍珠连忙上前去弄下门栓,推开门同她一起出去。
外头阳光白白的,两人都不由得眯起眼睛。珍珠小声说:“他们说你昨天晚上哭来着。”
东香抬手摸了摸眼皮。昨天晚上她光顾着想沈小姐喜欢大少爷,倒忘了掉眼泪了。
她说:“我哭了?谁说的?”
珍珠指指她的脸:“你自己照照镜子,这眼睛,要说没哭我可不信。”
刚才往镜子里那一瞥,她也没太留心,不过想必眼皮一定肿着,肿得厉害。她在眼皮上来回划了两道,懒懒地信口敷衍:“昨天夜里喝多了水,肿的。”
珍珠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又突然按耐不住似的,凑在她耳边神秘地说:“太太同意放我出去了。”
“什么时候?”东香心里一惊。
珍珠见她脱口而出的模样,脸颊上不由得也泛起笑来。她用格外温柔和蔼的声音说道:“大概是忙完过年。也不急这几个月,反正我那个人等着我呢。他还说要把老家的宅子修一修。”
先前珍珠也老爱和人讲起她那青梅竹马,可现在东香好像全忘了。她哦了声,机械地说道:“他想必是个很好脾气的人。”
珍珠的眼里闪着忘我的光,她用梦一般的声音轻轻地说:“他么,要说的话,他也要算好脾气了。他是人家口里那种软柿子,烂好人,纵你说他一万句,也休想他回你一句。”
东香脑子里满是另一个好脾气的人,他总是和人说谢谢,抱歉。
他真是个好人啊,她模糊地想着。
“这样倒真好,再也不做工了,回到乡下去,去做太太。”她嘴上胡乱说道。
珍珠摇了摇头:“你不要取笑我了。什么太太,他家里头也穷着呢。只不过是挣力气罢了。不过他家里哪怕再穷些,我也还愿意嫁他。”
哪怕大少爷再穷,她也会愿意嫁他吗?东香没留意到她自己眼角嘴角都往上扬。
如果是大少爷的话,他就是穷得流落街头,只能喝稀饭了,她也愿意嫁他。他就是去做一个车夫,也会是勤勤恳恳,正正派派的。
可是现在人家住在高墙里,身后有显赫人家的小姐追逐着。她果真对他一片痴心,可这痴心也值不了几个钱。甚至买不了一双沈小姐的白皮鞋。
珍珠看了眼东香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听了自己的前景,也稀里糊涂做起斑斓梦来。
她没来由愉悦起来,摆出一副大姐姐做派,附在东香耳边说:“你还年轻呢,十八九岁。再做几年,回去嫁人也不迟,正好给自己多挣下些嫁妆。”
珍珠以为自己在掏心掏肺,岂料全成了东香的耳旁风。东香迷迷蒙蒙地微笑道:“可我没有娘家呢。”
董公馆里的丫鬟大多都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像珍珠这样在乡下有娘家的,已经是众人羡慕的对象了。
珍珠醒悟过来,有点尴尬,咳了声道:“那有什么。只要你好生服侍太太,太太那样一个善心人,哪忍心看你灰溜溜地嫁出去,还不是得替你张罗得漂漂亮亮的!”
东香脸上仍旧微笑着,珍珠看得心里有点发怵,到了前厅,便随口说要去太太房里,扭头往回廊上走去。
东香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像个泥雕出来的娃娃,让太阳炙烤着,逐渐冒出看不见的热气。
过了半晌,她记起来昨天答应大少爷的话。她得上医院里去帮大少爷收拾行李去。
她迈开步子,恍恍惚惚走到大门口,老刘正站在门槛边,指挥着汽车开出来。
一见到她,老刘也下意识往后退缩了一下:“啊哟,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她笑吟吟地说:“刘叔,昨天我答应了大少爷要上医院去帮他收东西去。”
早在昨天那沈小姐登门时,老刘就跑前跑后地替她张罗,对于里头的利害关系,他自然了熟于心。他哦了一声,心想决不能放她到医院去找大少爷。“姑娘啊,要搬的东西可多呢,我带个小厮去就行了。”
东香说:“刘叔,我答应了大少爷的,不能不守信用。”
老刘脸上现出一副怪相,仿佛这话像个烟头,一下子烫着了他,又突然装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