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掉转过头去,果真是太太,从旋转楼梯上扶着一步一步下来,睁大眼睛问他:“是老刘吧?”
太太穿了一条酒红色的晚装。从来是最合适她的颜色。老刘从没有看见太太这么光芒四射过,仿佛一下子回到她刚嫁过来的时光。
他捏紧帽子嗫嚅:“唉,是我。”
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高高的穹顶上垂下吊灯,她蓬松的鬈发顶上也有圈金色淡光,像被一顶小皇冠加冕。
太太从旁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白绒绒的狐裘,语气里也带了点玩味:“你没必要亲自来的呀。”
老刘赔笑着冲太太说:“唉,外面下着雪,车子打滑,我不放心那司机,就跟着来了。”
旁边的男士突然说了句什么,太太扭过头去娇声回答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着,像是那高跟鞋在跟楼梯做着什么游戏,难舍难分似的,好容易才走下楼梯来。
那男士一再相送,她连连推脱,硬是推脱不住,只得嬉笑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道:“好了,改天罢!”
老刘搂着出门前捎带的太太的厚袄子,只等她走上前来。不料太太瞥了一眼,忍不住轻蔑道:“谁穿这个。”便昂首踏着高跟鞋走进玻璃旋转门。
老刘只愣了一愣,便急忙追上去。
外面雪纷纷扬扬,太太跟走在艳阳天底下一般,时不时回过头去,跟那窗前的男士招手,脸上也做出笑靥。老刘抢在前头,为她拉开车门。她一点也没犹疑,灵巧地钻进车里。
老刘在来的路上就已打好腹稿,他说:“太太,二少爷和沈小姐先回去了,沈小姐喝醉了。”
他原先咬定太太一定会盘问沈小姐和二少爷,却不料后视镜里看见她脖颈直直的,只有珍珠项链冷冷地发光。
她用有点故作心不在焉的音调说:“哦,那好呀!他还真是闲不下来。”一边说,一边脱下蕾丝手套,眼睛也觑着那手套,像是故意掩饰心慌意乱似的。
太太不再问,他也自然不好再提起了。
汽车轰鸣起来,在雪中驶离万国饭店。
*
沈舜华在董家客厅里醒来,正看见董琦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起先她目光模糊,还将他认作是他哥哥。后来回过神来,心里不免一阵黯然。
董琦却丝毫没注意到,只看见她睁开了眼。“醒了?你可睡了好一阵了。”
他满脸笑嘻嘻的神色,沈舜华忍不住也扯了一下嘴角。“现在是几点钟了?”
“已经快一点钟了。”
她窝了窝身上的毛毯,没问起董瑜,否则倒显得自取其辱。“你一直没睡?”
“睡了有好一阵了。现在才醒。”
她扫了眼他身上的穿着:“你在沙发上睡的?真不挑床。”
董琦没心没肺笑起来:“你那样重,我胳膊到现在还作疼,只把你扛回来,倒头便睡了。”
这话终于勾起了一点她的记忆。她淡淡地笑了笑,没计较他话里的意思。“你们家司机睡没睡下?送我回饭店去。”
他两手摊开嚷起来:“半夜了还要叫人家起来到雪地里,你也太不厚道了一点。”
客厅里的玻璃窗紧关着,然而透过望出去,仍旧是宁静祥和的雪地。没有风声,室内格外温馨,壁炉里火声噼噼剥剥。
沈舜华将毛毯推下去,两腿也慢慢放下沙发去。她留意到手边有半碗醒酒汤。绝无可能是董瑜差人煮的,虽然说来可笑,但她明白他的为人不会顾及到这样。
只可能是董琦。如果是董琦,那么他未免也太热心了一点。
她伸手拍了拍脸颊,感觉出脸上的化妆也脱了大半,想必落在董琦眼里一定斑斑驳驳,不成样子了。可他倒熟视无睹。
她突然想起,想必他以前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脱妆了。
陡然置身于别人家的客厅,纵然是他家的客人,纵然她宿醉并不是头回,沈舜华也不免生出一丝尴尬来。
她低声对他说:“完蛋,我真是出了大窘。伯父和伯母应该已经睡下了罢?”
董琦撑着在沙发上坐起来,笑道:“你真是睡糊涂了。爹早就坐上火车,不知道到多北的北边去了。我娘刚回来,她来看了一眼,说不搅扰你睡觉,又走了。”
太太刚才回来时顺路来客厅看了看,也没显出惊讶样子,问了董琦几句寻常话,他自自然然地答了。
他不知道太太心里曾经打过沈小姐的算盘,因此对于她只是淡淡问了几句,也并不感到奇怪。
自从上回与尤小姐亲事吹了以后,太太便有意放手让他出去交际,不管他往家里带女友。对于男女交际方面,她思想一向走在时代最前沿,法国那种开放的夫妻关系她尚且能够拥护,不见得忍不下儿子交几个女朋友。
只有一点,要是殷实人家的女孩,而不能是学堂里穷酸的女学生。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沈舜华只有觉得更窘。她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左顾右盼着四周的陈设。
与她在上海的寓所自然比不了,董家客厅虽然也是金碧辉煌,家具细细打量之下却免不了透出东拼西凑之感。
不过有几处陈设看起来出彩,显然是主人出洋带回的纪念品。瓷天使从钟表盘里走出来,搂着亲吻金光闪闪的小爱神。
“你家这钟倒别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评论道。
董琦半开玩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像是有意来包围她,“我家这小地方比不了沈公馆,倒还是有一两件客房容得下沈小姐下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