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香自己明白,身上带着伤,若是要回到佣人房里,势必要遭人嚼舌根。
她坐在太师椅上,弯下腰撩起裤管,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了望大少爷。
他感到她目光落在他身上,沉郁郁的,浓得化不开,像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
董瑜误解了她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向她点点头:“我这就出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他这二弟一向如此,说一便做二。刚刚满口答应了要去拿药,如今又脚底抹油,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他走到门边,推开门往外望。
天黑漆漆一片,只有冷清清几个灯笼,连鸟声都听不见,哪还有半点二少爷的影子。
要指望二弟这样一个人去给打伤的丫鬟拿药,这念头也实在天真可笑。哪怕这丫鬟正是在他皮鞋一脚一脚蹬踹下才变成现在这副狼狈模样。
于是他又关上门,回头看见她水雾蒙蒙的眼神,如在梦里还没醒过来似的,他心里像被不知什么的东西摇动一下,心尖都微微一颤:“我立马去找药膏。”
身为少爷,他身上有什么不舒服,永远在他没来得及开口前就有佣人赶着把药送到他手边。至于家里的药都放在哪里,虽然他近日里因为肺病药不离口,却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东香摇摇头,清清楚楚地说:“大少爷,不用麻烦了。”
她知道,要从董公馆里拿到治跌打瘀伤的药膏,不论是谁在管事,势必要被过问的。
唯一常备这些药的地方,据她所知,却只有佣人们所住的屋子。她曾经见有丫鬟领了罚,在后院里跪了一夜,回到屋里便从柜里找出药膏,忍痛涂上了。
董瑜听她这样一说,便接口说:“那我出去替你买。”
她更是默然摇摇头。
董家的大少爷,半夜还出去在铺子里买治跌打的药,说起来就怪异。
这城虽然是个有名的古城,说来也小,大宅门里的少爷小姐,从没有自己去店里买东西的惯例,偶尔被人看见了,免不了说闲话的。
身上的伤经过一阵歇息,疼痛消减了大半,想来还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她试探地伸展着手臂,又捶了捶腿,慢慢地直起身来,“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董瑜无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到她身上皱皱巴巴的,还有血迹的衣裳。
东香留意到他目光里的犹豫,她向他笑了笑,说:“人家看到我是大公馆里的丫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卖跌打药的,自然明白大宅门里规矩多,丫鬟小厮们动不动就要领罚,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怪事了。
她见他面色仍未流露出动摇迹象,便索性叹了口气道:“到时候,我就说我是在街上被抢了。”
董瑜皱着眉,他总觉得自己不该让她出去买药,这么黑的天,也只有打更人和不正经的人在街上行走了。可东香已经站起身来,向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回头对他说:“大少爷放心吧,我没那样娇气。当初被卖到这家来时,挨过的还不止这几脚呢。”
卖这个字令他眉头皱得更深。董公馆是他的家。纵然再冰冷些,也是他从小到大的家。
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时东香却已经推门出去了,还回过头来,向他微微笑了笑。
夜幕下,她水白色的身影看上去格外脆弱,仿佛下一刻要溶入漆黑夜色中。
他想对她说什么,说出来的却是:“也许人家已经打了烊了。”
东香的侧脸被灯笼镀上层薄薄的光,她笑出了声,连两个浅浅的酒窝也看得见了,仿佛她真觉得非常可笑似的。“大少爷这就外行了,就是深夜上门去,人家也还得点上灯开门呢。”
他站在门槛边,手扶在门板上,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走廊上,转进门里,彻底看不见了。
我对不起东香,他模糊地想。我实在对不起她。
那幅娶她作妻子的幻梦又浮现在他眼前,董瑜心想,接下去他必须回到学校,完成余下的学业。哪怕他叫作母亲的那女人阻挠,只有拿到学位他才算有希望。
可是接下去他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在晚风里呆站了半响,便从地上捡起那本书,踱步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
夜晚的街道萧索,煤油路灯冷冷地在街边投下光华,几乎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冷。
东香在风里走着,也只有走出董公馆,她才感到自己身上衣衫单薄。董家没有苛待下人的名声,可她身上穿的袄子里只有薄薄一层棉絮,薄得几乎像一层松弛的脸皮。
从前她没有来买过药,她是在人身边伺候的,这种差事轮不着她。但她记得药铺那广告画,一边走,一边抬头辨认着。
认得那个大大的“药“字,她骤然想起来这还是大少爷教给她的,抬脚迈进店里去。
阴惨惨的灯下坐着店老板,把店老板的脸照得发青,又像是冻出来的。那店老板是个山羊胡子老头,抬起眼来看了看她,目光里不由得流露出可怜来。
她顾不得店老板怎样想,只是说:“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膏?劳驾给我一盒。”
店老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从那一个个小抽屉里取出一盒药膏来,又转过身来,用目光掂量她。
她默不作声,知道他必定是在心里嘀咕,猜她是不是什么人家里的童养媳。
出门之前她还对着镜子悄悄整理了一番衣裳,毕竟要回屋去换也是不可能的。但这老板显然见惯了受打的人,就凭这点小伎俩是骗不过他的眼睛的。
东香从贴身衣袋里拿出钱来,数了数,放在柜台上,便拿走药,没忘向那店老板道声谢。
迈出药店门槛,她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