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广场上,换上了黑色短款羽绒服的男人在四面张望。陈羡最近觉得黑色短款羽绒服更适合自己。
他不敢去见四位老人,也无法从乔衿的朋友那里得到墓地具体位置的消息,便只能跑遍市郊的三座公墓,一一问询乔家爸妈的名字。
刚刚到了人民公墓,就远远看到了三层阶梯之上的母女俩,陈羡感恩,幸运之神真是眷顾他。陈羡看着母女俩的目光多温柔啊!
他用如丝绒般的视线抚摸过乔衿冻得泛红的脸庞,他记得那脸庞的温度,他的唇曾经印在那里;他的视线摩挲过乔衿的双手,刚刚用湿巾清理过墓地,寒风掠过,应如刀割一样,他想快速沿着白虎小径攀爬上去,把她的双手藏进自己怀里;他终于看清楚了思思的样子,无数次的想象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他想抱抱自己的女儿,却惧怕思思把他当做陌生人一般抗拒。
在乔衿和思思面前,他是一个卑微的、不可原谅的、宁肯从未出现过的存在。
陈羡躲进了公墓的办事大厅,等待着乔衿的离去。他罪无可恕,但这罪恶的六年中,他每一秒都想要跪倒在乔家爸妈面前接受惩罚——自我的、朋友的、乔衿的、老天的惩罚。
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应得的。
他不想让思思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为了保护自己为人父的一点点的可怜的虚荣心,他躲在办事大厅里,想从窗口目送母女俩离去。
乔衿带着乔思走进了办事大厅。
陈羡不担心被乔衿发现。乔衿总是直来直去,无论是睫毛的生长还是走路的方向,也无论出口的话语或是做事的方式。
乔衿从不委婉迂回,从不逃避。但她能理解他人的委婉迂回和逃避。陈羡不知道自己在不在“他人”这个范围里。他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去试探。
陈羡屏着呼吸站在窗边巨大的绿植旁边,怕乔衿和思思有所觉,视线不敢在她们身上哪怕是稍作停留。
他强迫自己盯着绿植的巨大叶片,默数着它的脉络经纬,听觉却无比灵敏。
他听到乔衿要求在春天雪化之前把墓地的水泥封口修缮完成,并把墓碑上的名字用红漆补好。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一一答应下来。乔衿又预缴了三年的管理费用,一共一千两百块,不算贵。
“请问这里提供水泥和红漆吗?”
工作人员送走乔衿和思思后,正在把管理费上账,就听见有人问了奇怪的问题。
“先生需要水泥和红漆做什么?”
“我要把墓地的封口修好,再把墓碑的名字描一下。”
工作人员以为这位男士跟之前的女士是一起的,便说:“刚才您爱人已经跟我们反映过这个问题了,我们会尽快通知师傅过来修缮。”
陈羡没动,“我自己来可以吗?只需要一些水泥和红漆,哦,还需要一点必要的工具。不知道麻不麻烦?”
工作人员打量他一下,不像是脑筋不清楚的,也不像从事手工业的,奇怪。
但“人民公墓爱人民”,工作人员考虑得很周到,他叫来一位师傅,带了一袋子水泥、红漆和工具过来,并指派师傅跟陈羡一起过去——如果发现顾客做不来,还是要师傅亲自来维修的。
陈羡提着袋子走过朱雀广场,爬上三层高高的阶梯,向左走了二十米。每一步路都是他这六年来恐惧又期盼的。
他对六年前发生的事情难以接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需要在恐惧中一遍遍地跟自己确认,那样的事件结果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走到这里,事实已经无可辩驳,他期盼的谢罪的时间终于到来。
他“咚”地一声跪在东北严冬刚硬的石板地上,用额头虔诚地碰撞着地面。地面尚有薄雪,膝盖和额头感受到的冰冷的疼痛仿佛能稍缓他内心长时间积聚的罪恶感似的,他便跪的时间愈长,头磕得愈加用力。
身后的师傅即便长期在公墓工作,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最开始的错愕后,试着喊醒这位糊涂的先生。
“先生、先生?” “小伙子?”“哥们儿?”师傅频繁地更换着称呼,希望某一个称呼能被听见,然而没有。
师傅把混合好了的水泥拿到陈羡身前,“兄弟,你再磕下去这水泥就冻硬了。”
陈羡这才有了反应。他直起身体,接过水泥和工具,就那么跪着用水泥铲把水泥一点点抹在墓地封口处。陈羡小时候经常会见到父母工程队了的泥水师傅工作的场景,他们怀着希望,盖起高大的房屋,又在房屋里面涂抹着墙壁和地面。
而他现在笨拙又认真地修缮着一小方墓地,不配有希望,只有忏悔和赎罪。
师傅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没有泥水匠工作经验的男人,但做得细致,倒是不影响防水效果。由他去吧。
仔仔细细绕着墓地检查一圈,确定没什么遗漏的地方,陈羡又拿起装着红漆的盒子和用来补漆的毛笔。
刚才触碰地面的额头渗出了血,滴进了红漆里面。师傅“啊”了一声,说:“我去换一盒来,红漆里面混进了你的血,涂在墓碑上对你不好,不吉利。”
陈羡用毛笔在盒子里面搅了搅,那几滴血就看不出了。他看了看师傅,说:“没事,不麻烦了。我不在意。”
他悬起手腕,用蘸着红漆和鲜血毛笔描摹着刚刚乔衿用手指描过的名字。
他想起亚里士多德的话:“爱情不是相互凝视,而是一同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他现在算是跟乔衿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了吧?
乔衿真的在注视着这个方向。
乔衿到了停车场上了车,才发现给父母带的新的长生花还在副驾驶座位上。思思对丢三落四的妈妈已经习以为常,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