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在玄冬来得甚早,投下的霞光照在枝桠如同即将凋零的美人花。
谢微月被扶下马车,站在雕栏玉砌的府邸前,她抬头望向先帝亲提的牌匾,‘谢’之一字写得尤为苍劲有力。
行过正门绕过曲折长廊,最终停在议事用的书房前,谢微月将披风解下递给侍女,这才独自推门走进。
装饰素简的书房内,她一眼瞧见了两鬓斑白的男人,他身形伟岸挺括,简单常服被他穿出了铁甲战衣的气势,久经沙场的渲染令他不怒自威,令人生畏。
这就是南燕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谢萧山。
谢微月淡淡地唤了一声:“父亲。”
谢萧山放下毛笔,抬眼看她,“回来就好,你身体可还好?”
“无碍。”明明额头温度正热,她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今日我入宫面圣,知晓了一件事情。”实在头晕得厉害,谢微月不动声色地在梨木椅上坐下,接着道:“北禹要与南燕和亲,人选已经定好了。”
谢萧山听言只随口一问:“是哪位公主?”
谢微月直直看向他不感兴趣的模样,突然笑开来,言语却冰冷,“北禹要的可不是皇室宗亲,是谢氏谢微月。”
未曾料想的消息劈头盖脸地袭来,将谢萧山震得恍惚。他怔了许久才猛地站起身,厚重木椅被他的动作带翻,摔出惊响。
在将事情告知谢萧山前,谢微月不觉他会有很大反应。毕竟她的父亲誓死忠于皇家,就算在位统治者昏庸无道,他也会做那人手里最锋锐披靡的利剑,为此他能牺牲所有。
她的母亲、她的两位兄长就皆是他忠君道上的殉道品,如今只不过是再多一个她而已。
脸上满是麻木冷漠的神情,谢微月自嘲道:“他连十二城都能拱手相让,更何况我这种眼中钉肉中刺。”
“我现在就入宫请觐。”谢萧山面色差到极点,怒火沸腾令他异常冲动,他忘记现下是宫禁时间,几个大步就要跨出书房。
“父亲,没用的。”谢微月出声制止,她紧紧盯着那永远高大挺拔的背影,语调颤抖透出她不平静的内心,“况且最后你也还是会同意的不是吗?”
说完她便不顾仪态地弯下腰,冷漠裹挟的外壳被毫不犹豫击碎,露出脆弱不堪的内里。
从得知议和消息那刻就开始压抑的情绪到如今才爆发,她眼眶狰红,言语激动:“你总训诫我为臣不忠,可君不敬臣如何能忠?”
“他为何要议和?是为了南燕百姓吗?不是,是为了他的江山他的君权!”谢微月站起身,眩晕感令她踉跄一步,“他日渐衰老,太子又胆小畏事,他怕他死后谢氏自拥为帝,可父亲你会吗?你不会!”
就算整个南燕朝堂都会选择背叛,谢萧山也会做那唯一护在肃安帝身前的孤勇将军。他绝对秉持谢氏祖训将忠君二字刻在骨髓中,甚至到了愚忠的地步,尽管统治者将南燕治理成满目疮痍的模样。
每回为此争辩他都用同样的理由劝诫训斥她,可如今摆在面前是和亲的道路,谢微月渴望能听见父亲与往常不相同的答案。
谢萧山能清晰感知到身后炽热的视线,他要转身的动作僵停只徒劳地挺直背脊,面色苍白将说过无数次的话重新叙述。
“微月,为臣者不可不忠。”
又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谢微月只觉在自讨苦吃,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骤然化为乌有。
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落,她哭腔凄凌:“我有时常想,如若我是男子就能为天下、为谢氏、为父亲你做更多的事情。可我又庆幸我不是,没有像我的两位兄长一样,还在娘亲腹中就被杀死。”
民间传颂谢将军与其夫人的情意深重,因谢夫人诞下嫡女后撒手人寰,而谢将军也并未续娶纳妾。哪怕终生未有嫡子,每每提及夫人谢将军都很是哀痛悲怀。
然而真实情况却极其荒诞,是谢萧山为打消帝王猜疑主动扼制了继承人的诞生,只要谢夫人所怀胎儿被诊断出是男孩,他便会让其胎死腹中。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为了所谓的忠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孩子。
后来谢夫人怀上谢微月,但因先前两次流产导致身体虚弱,在产下胎儿后离世,所以她生来就没有娘亲。
谢微月将满脸的泪水擦净,理了理衣袍跪下行了一礼后起身,“父亲,你意在忠君,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
她直径朝外而去,与谢萧山擦肩而过的瞬间,觉得那原本高大到需要她仰望的存在,突然变得佝偻颓废。她听见自己的父亲嘴唇翕动发出轻微气声,似有话要说。
谢微月并未因此停下,只坚定前行慢慢融进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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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穿透珠窗上的蝉翼纱照在妆奁上,台面摆满了琳琅满目华丽流彩的发饰,中心镶立的菱花金镜中倒映出谢微月昳丽清艳的容貌。
她侧耳聆听窗外蝉鸣,忽觉盛夏已至,早不是她回来时的寒冬了。
端坐在妆台前,谢微月通过镜子能清晰瞧见,听颜将一支琉璃玉钗别进她梳好的发髻,而后双眸泛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自知和亲之路凶险万分,可容不得她拒绝,她只能抓紧时间竭力部署离开之后的一切。
肃安帝在一月前才公布和亲的圣旨,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民间皆传北禹和亲是假,其用意是想借此除掉谢氏女。
似乎是谁都能窥见真意,但是那又如何?谁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就像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腐朽的国家。
北禹使臣已在两国边界处等候,今日南燕和亲的队伍也将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