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因病去世。
天子的死亡，当称为“驾崩”。举国为他而哀悼，公卿伏拜、诸侯哀泣。
乙酉年七月七[1]，我至今仍记得那是个极其晴朗的日子，太阳出奇的炽烈，炽烈到近乎反常的地步。我弟弟的妾室在那天为他又添了一个儿子，消息传来时我与他正在对弈。阿启得知此事的时候显得很平淡，甚至还想和我继续未完成的棋局。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那时已经有了九个儿子三个女儿的缘故。
不过当我听说生下孩子的是我曾经送给阿启的王美人之后，我心血来潮决定去探望这对母子。
王美人，王娡。我记得这个人，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这些年我送给我弟弟的女子，没有哪一个不美丽，我记得她，是因为她有个胆大的母亲。
那是个叫臧儿的女人，她在几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找到了我。彼时我正四处搜罗可以赠与我弟弟的佳丽，而这个妇人主动过来说愿意献出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小事原本该是我的家令来操心，但我见这老妇有趣，便亲自问她的女儿有何长处.
老妇说：她女儿的容貌倒是其次，难得的是命格特异，有富贵之相。
我对什么“命格”并不相信，只当是无知妇人编来糊弄我把戏。但后来，我还是将那妇人的两个女儿先后送去了阿启那里，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家令找到的美人，论起容貌都不如她们。
那对姊妹中年龄居长的名娡，小一点的叫皃姁，都得到了我弟弟的宠爱。其中那个名为娡的女人，在此之前已经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此番总算有了个男孩。
我去看望这个孩子的时候，并未料到他会是我汉家未来的帝王，也全然不知他将会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如果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或许会在他出生时就摔死他。
但当时，我仅仅只是觉得这个才出世的孩子很健壮，哭声嘹亮到有些吵闹。
弄璋之喜，自然是值得庆贺的。才生下孩子的王美人见到我与阿启，强撑着向我们行礼。我拉着王娡的手，同她说了不少道贺的话，又夸她生下的孩子面相不凡，必然能成就大事。
说到这里，阿启噗嗤笑了一下，“阿姊还别说，她有孕的时候做了个了不得的梦，兴许这孩子还真是有几分气运在身上的。”
“是什么梦？”我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的问。
“妾梦见有太阳扑入了妾的腹中，之后便有了这孩子。”王娡笑着答道。[2]
这倒是个吉兆。我心里默默想。一抬头无意间瞥见了窗外旭日，被日光刺得眼睛微痛。
只太阳若真到了王娡的腹中化作了我面前的这个孩子，那天穹岂不是乌黑一片了——这样一个荒诞的念头忽然冒出，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笑过之后，心头莫名发慌，忍不住再一次朝着天上的金乌望去——
那时屋内其余人正围着这孩子商议该给他起什么小字，我却在这一片欢乐的氛围中依稀听见不详的哭号从风中传来。我问阿启这里可是有谁在哭？可是他们都一脸茫然，说在哭的只有我们面前的孩子。
于是我也只当自己是产生了幻听。
至夜间子时左右，噩耗传来，我父驾崩。
……
……
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伤心，惊恐压倒了所有情绪，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山峦崩裂，我被压在滚滚坠落的石块之下，眼冒金星，几欲窒息。
父亲死了——
他终究还是死了。
我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了茫然。
君王的葬礼规模浩大，我木然的跟随众人一同跪拜、再跪拜——所有的感知在繁琐的礼节之中逐渐麻木。
哭灵的时候我始终无法流泪，陈午却抓住了我的手，说：“长公主，勿要太过哀伤。”
我在他的瞳仁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眼中的我竟是憔悴如枯木。
原来我真的很伤心，我的躯壳先于意识表露出了感情，可迟钝的魂灵却始终没有反应过来。
一连许多日，我醒来的时候后会忘记父亲已死的事实。
直到临近父亲下葬的最后一天，我看着棺椁一重重合上，悲伤才如同山洪一般磅礴的吞没了我。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
他死时的面容苍老灰败，却与我记忆中眉目飞扬的中年男子重叠在了一起。我再度回想起了我的童年，记起了坐在我父亲脖子上，与他站在代国城墙北眺的回忆。
天子驾崩了，我的父亲死了。
在很多年前我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我战战兢兢的踏足了长安这片土地，朝我的君父跪拜，从那一刻起，我的“父亲”被帝王的冠冕所吞噬，而这一刻，我终于再度将“父亲”和“皇帝”这个概念等同。
我蓦然哭了出声，至亲离去的疼痛撕心裂肺。
后来我昏了过去，因为这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身处椒房殿中。博山炉吐出的烟雾袅袅，勾勒出我母亲模糊的影子。
她在听到我起身的动静之后，朝我微微侧首：“再休息一会吧，你太累了。”
“可是……”
她摁住我：“你能表现出对先帝的孝敬，这很好。不过现在已经是深夜，你应当把眼泪先留到明天。”
我轻轻打了个哆嗦。
母亲的脸色很平静，我看着她的耳目口鼻，寻觅不到半点悲伤的痕迹。
倒也不是说她死了丈夫就非要哭天抢地，只是此刻我面前的她，和这几天来她在人前展示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