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州,天色是极为澄澈明净的。
桃李皆融入春泥,满城都压着青青的柳色,飞絮漫无目的的飘着。
舒春楼的匾额上腻着了一层薄黑,日光斜映在雕甍上,吻出莹莹光泽。
“姑娘,咱们府君可就你一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真要去庄子里看插秧?再说了,那插秧有什么好看的?”婢子兰叶听了自家姑娘的话,吃了一惊,手里捏着的桂花藕粉糖糕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谢归荑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的锦帕拭了拭手,微微弯了弯唇,对兰叶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来,“正是因为我是谢家的独女,阿娘又走得早,这庄子上的琐事我才要替阿耶打理好呀。”
兰叶还是很有顾虑的出声,“可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归荑打断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事儿,回头阿耶那边我去说。”她一壁说着一壁整理衣裙起身,“你也说了,阿耶最宠我了不是么?”
兰叶拿谢归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匆忙起身,又不忘拿了桌上的幕离,一路小跑才跟上早已下楼的谢归荑。
“那您好歹把幕离戴上呀!”兰叶将幕离塞给谢归荑,“您怎么说也和那付家郎君定了亲,这要是传到付家跟前去了,岂会善罢甘休?”
谢归荑掂了掂幕离,不甘不愿地将幕离戴上,兰叶这才松了口气。
谢归荑一被兰叶搀扶着上了油壁车,便取下了幕离微微撇了撇嘴角,“整个江州还有谁不知道他们付家的司马昭之心?说得好听,什么一百二十抬聘礼,其实不过是图我谢家的权势。”
兰叶听了她这话,愣了半晌才道:“那您怎么还应了这门亲事?”
被她这么一噎,素来口齿伶俐的谢归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只好偏过头去,换了个话题:“我有点乏了,先小憩一会儿,一会儿到了记得叫我。”
这不废话吗?她哪知道原主为什么会看上付家那个纨绔?
谢归荑有个秘密——她是穿越过来的。
一个月以前,她还是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盯试管的农学硕士,一觉醒来,竟然穿成了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娇弱世家大小姐。
原主出身建康谢家,七岁时父亲京官外任做了江州都督,便一直留在江州了。
虽然同名同姓,但她与原主的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主纯真娇弱,心里没多少成算,是个十足十的高门贵女,自幼倾心她那位未婚夫付家庶子付玠。
以致于为了不让旁人瞧出来端倪,谢归荑平日里还要尽量装出一副温和晓事好脾气的模样来。
大概一个月前,付玠使了些手段让原主觉着自己名声损了,加上她又心许付玠,只好央着她爹谢府君去付家定了亲。付家巴不得攀上权势泼天的谢家,加上付玠是个庶子,自然忙不迭得应了。
而原主自己定完亲那日,竟突然大病了一场,谢归荑便是那个时候穿到了谢家嫡女身上。
想到这里,谢归荑就一阵头疼——她原想着即使是穿到古代,她也能靠自己专业技能大力发展粮食产业,没想到一穿过来就要嫁人。
谢归荑心里正盘算着怎么破除她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却没想到一路行驶得平稳的油壁车突然晃了一下,叫她回过了神。
兰叶瞧着谢归荑有些烦躁的模样,连忙出声,“姑娘莫慌,一进了庄子,这路就坑坑洼洼的。”
谢归荑无意听这些解释,眉头紧锁,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挑开车帘,却看见个瘦小的身影几乎是蜷成了一团,周遭是一些远瞧着壮实的孩子朝他拳打脚踢的。
出于直觉,谢归荑很想救下那个孩子。
虽然她一向自诩不是个善心泛滥的人。
“靠边停一下。”谢归荑收回了挑着帘子的手,扬了扬声音,示意车夫停下。
兰叶虽然满腹疑云,但也做不了主子的主,只好扶着谢归荑下了油壁车。
车夫一路跟在后面,待瞧见谢归荑是往打架的那群少年跟前去,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拦着:“姑娘,那就是些孩子打着玩,您身娇肉贵的,万一伤着了可怎生是好?”
谢归荑瞬间气打一处来,一记眼风冷冷地剜过去,“打着玩?那我隔天也把令郎叫过来和他们打着玩玩?”
车夫立刻识趣地噤声,只是在谢归荑身侧赔着笑。
眼瞧着谢归荑要到跟前了,车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将那群少年拉开,高声呵斥:“赶紧散开,各自回家找爹娘去,看清楚了,这可是咱们谢府君家的女公子!”
谢归荑微微蹙了蹙眉,虽然她的确不想仗势欺人,但眼下若不以这层身份,在这儿是立不住脚的。
那群少年听到“谢府君”三个字眼,早已吓得魂都飞了,又看着谢归荑的确满身绫罗,立时作鸟雀散开。
末了还有人负气的回头,“裴十三你个小野种,这次算你走运!”
这话落到谢归荑跟前,便是相当地刺耳,毕竟她没穿越前,因为母亲生下弟弟后受不了父亲的寒酸便跑了的事儿,她从小没少被人骂过“小野种”。
她抬了抬眼,和那个回头的少年一对视,那个少年便逃之夭夭了。
谢归荑这才转过头来,抚了抚裴十三的发顶,小心翼翼地拨开挡着他面庞的头发,这才看清楚了少年的全貌
——虽然瞧着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但出乎谢归荑意料的是,裴十三并不是她想象中黑黑瘦瘦的模样,反倒是一种如玉瓷般病态的白的皮肤,眸子黑漆漆的,仿佛大大的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那个眼神,和以前的她,很像。
谢归荑顿时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