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慈一定知道,昔者嵇绍之父嵇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山涛举荐他做秘书丞。”与宋云归临屋的女冠向她解释着他们正谈论的内容。
“嵇绍当时推辞不就,山涛便道,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此句被人传颂,以为名言,我们正叹山涛之情,这位,这位……”
“某姓张。”
宋云归闻声而望,望见一位着月白长袍,身形清瘦的郎君。
“张郎君便嗤道此句足以亡天下。让他与我们论个明白,他便道此乃败义伤教——”
解释的女冠顿了顿,没了下文,显是他们还没有论出上下来。
宋云归观望一番,觉出些这位郎君与旁人的不一样来。
格格不入。他衣袍太朴素,神情太苦,这样的人在长安街的字画摊子可见得多了,在这样的谈会上却难见。
“报慈你快说,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得上是‘足以亡天下’呢!”临屋女冠见宋云归竟愣了神,赶忙娇笑着推了推她。
宋云归这才收回了视线,沉思片刻,缓缓道:“山涛劝嵇绍入仕,是与嵇康意志相悖,又与司马氏提倡的孝相悖,令人无父无君而入禽兽,若是如此看来,确实有些败义伤教。不过,百年前的一句话罢了!”
话落,众人间先是一静,接着又响起窸窣的讨论声。临屋女冠十分高兴地给宋云归斟了杯茶来敬她,道她“真是一语破的”。
不久,这些思路跳脱的年轻人便又争论起别的话题来。
宋云归坦然一笑,倒觉得这样随和的氛围也不错,转过身正待去寻个桌子放下茶盏,却见张郎君仍格格不入地站在那儿。
“想来山涛也只是为了给嵇绍寻个台阶,‘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什么事情过不去呢。”宋云归最怕尴尬,又好替人尴尬,因此竟不得不压着窘迫主动上前搭话。
张郎君倒十分淡然自若,似是习惯了这样的氛围,向宋云归行了一拱手礼,“女冠通透,某自愧不如。”
这话实在不好接。
宋云归回了一礼,眼睛望见他因行礼而抬起的袖口仍然妥帖,话不自觉地飘出来。
“你身上这料子不错,是哪家来的?”
这算什么话!宋云归反应过来,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张郎君听了此话,反倒激动起来,“女冠好眼光!这是都御史赠的锦缎,旁人竟都道朴素,哪里懂得这心意!这是都御史对寒门子弟的心意啊! ”
未待宋云归反应,身后拂冬捧着书向她快步而来。
“女冠!您前日求的都御史的文集,斋堂采买托书斋关系给您留着了,今日送来了,可是直接放进书房去?”
宋云归敢说,她从未见过那么亮的眼睛。
*
“山路不平,您下山小心些。”宋云归接过拂冬手中的灯笼递给张郎君。
“多谢女冠,今日与女冠相识,某实受益匪浅!”张郎君点点头,示意怀里抱着的那几卷自己刚抄录好的文集,向宋云归道谢。
宋云归摇摇头,“与您相识,也是我的荣幸。”
现下她已想起此人是谁了。
前世大燕亡国前被陛下早早赐死的,左拾遗张成瑜。
“您须记着,‘亡天下’这样的话,以后莫……”
“女冠不也认为山涛语确可‘亡天下’吗?倘若他人言行亦可‘亡天下’,某自当言之。”张成瑜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他人惧言,招致祸事,我孑然一身,又有何惧!能言敢言,是某之幸!”
日头西斜,月升起来了。宋云归站在观门前,看着阶下一点灯火于黄昏黯黯中渐渐远去。那火点燃了她的眼睛。
前世他们流下的血,烧灼着她的心,烧出了火苗来。
宋云归走回书房,转头望见放了满面墙的书卷,想起午时张成瑜的话。
“你这里有这样多的书,真好。”他的目光落在书上,又好像落在更远处,“我们有许多书见不到,一如你们这样的谈会,若不是得陆大人赏识,我也难以得进。”
*
“南阳府盗起涉及万余众,其首罪不容诛,陛下定要严惩!”
“臣以为然,不若,大燕贼徒四起,必成大乱!”
位于上首的陛下却未言语,转头望向李月在。
“盗首王乔已在押解入京的路上,臣以为,河南适于农耕,其民淳朴自守,即使有险恶之徒有心挑拨,也不该有万余人因此从之,臣怀疑,南阳境内,或有什么隐情,还须细细盘问盗首,另派人去南阳彻查。”
“爱卿所言甚是。此案便由大理寺受理,都察院协理,彻查南阳一事,便由都察院出人罢。”
众人俯首称是,又各自神色不一。
谁不知,都察院的手已长到天上,说是协理,又哪里有大理寺和旁人转圜的余地。
李月在神情自若,起身拂袖而去。
“王乔到哪了?”一出宫,牵着马候在外边的侍从递上外衣,他摆摆手,利落地翻身上马。
“今晨信使道他们已到华阴地界,现下约莫还有三日便到了。”
“那几千人南阳府可还压得住?”
侍从略有些为难的摇摇头,“南阳的沈大人道是人手不够,将人都赶去黄河堤上工了。”
秋日建堤无妨,可看守不够,监工却够?
李月在皱眉,“让李长带人去堤上去查,莫要打草惊蛇。”
明面上这些人惯会粉饰太平,里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李月在几乎不敢想。
如今的大燕,千疮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