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忽至,长安街上的行人顿时少了大半。两侧楼阁中人若是凭栏而望,便可见得这斜风细雨中,人人行色匆匆,只一位撑伞的女冠不疾不徐地沿路走着。
她刚才去了西城的京兆府,托门房送去了一些伤药,和与她那日弄脏的书的印刷本。她记得那书的内容。
笞刑并不算极重的刑罚,不过她还是去问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长安街沿街的书斋不少,宋云归正待逐一走过,忽觉身后有人唤她:“女冠!”
她回过头来,望见近旁这书斋檐下立着张成瑜。
“可巧,竟在这里遇上了。”她颇感惊喜—正有些事须问呢。
“女冠今日又是来求书的吗?”张成瑜笑道,话语里意有所指。
宋云归不计较他这点玩笑,只摇了摇头,便正色问道,“我正有些东西要问您。前些日子揭了榜,我听闻有几位大人的时文是正适当的,却不知是哪几位的,又是怎样适当呢!”
“女冠说的是其时文适今年的杂文和策问罢。”张成瑜皱起了眉,“是郑惠青和崔文孺。”
郑惠青,是与李月在是同年的一甲进士。
“崔文孺?”宋云归识得时任中书侍郎、后来搅得朝廷风起云涌的郑惠青,却不记得这号人物。
“清河崔氏老一辈的人了。”张成瑜对此不愿再多说。
想来寒门学子们眼里,如郑、崔这样世家门阀出身的人,都是令人不喜的。
虽说本朝历代皇帝极力打压世族,但凭其根基之深厚,短短几十年,并不见效。
世家门阀,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靠的是知识垄断。
早先乡野村人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得见竹简所制的“书”,更莫提研究学问。
开设科举后,有识之士千里迢迢赶来上京拜师求学,却可能几年都见不到老师的面、摸不到只有世家贵族家中所有的藏书。
宋云归收了伞,站在书斋檐下,望着伞尖滴下的雨水在地上打出水花,眼睛里映出了明亮的光。
“我想开一个书馆。”
她轻声道。
“我想收罗这上京、这大燕的所有书,我想让所有人想读什么便能读什么,什么郑氏崔氏的时文藏书,我们早晚不稀罕。”
宋云归向张成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只是我想。”
张成瑜转过头,看见宋云归正望着街心细密的雨丝,目光却好似在浮着,落不到实处。
“大燕有五大积弊。皇室骄恣,庶官渎职,吏治因循,边备松弛,财用大匮。”
宋云归絮絮地念叨着,那些自己上一世旁观时,于那一方四角天空下细细记下的心得。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前……现下我冷眼看着,世家门阀的人脉于朝中盘根错节,寒门子弟难以出头,世家子弟却素位尸餐,单是观中与女冠相交甚密、醉生梦死那几位,便个个身居要职。我想……”
宋云归如冰糖般清亮的声音在张成瑜耳边渐渐与记忆里另一个声音重合。
“我想,吏治上如此因循敷衍之风,必得整顿一番,我向陛下提了‘精核吏治’的法子,却被朝上那几位守旧党极力反对,此法未得推行,胎死腹中……”
李月在稍显落寞的模样浮现在张成瑜脑海中,而眼前的宋云归眉也皱得愈发紧了。
“还有,观中新来的侍女是从乡下来的。她是被卖进京城的。中原那样广袤的土地,已养不起这样一个小姑娘,我想……”
记忆里李月在的声音同耳畔的声音一样愈发激昂。
“我想,百姓的土地被地方豪族掠夺,颁布均田的法令刻不容缓,可那些地方世族的人便站在那朝堂之上!我如何从他们的手里拿回一寸地来呢!我还须想出办法来! ”
宋云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手里的伞,一如那日忍不住拍案而起的李月在:“边防也是问题,瑱北人近些年不来了,听云……我听人说,边境的士卒个个养得懒怠了,如何战过那整日骑在马上的瑱北人呢! ”
张成瑜默默听了许久,方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忽而街上兵马疾行而过,溅起一片高声语。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街上楼阁中的人纷纷低声询问起来。
“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河南来的盗首,押到京郊时遇到劫匪,趁乱逃了!”
“哎哟,这样的人,不知道躲在哪里……”
河南盗首?宋云归一下子反应过来,低声念了句“遭了”。
前世那伙劫匪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一口咬定他们是李月在的人。
那时候此事一出,几位大臣联名上书道原来那领队原属大理寺,当日却被李月在门下的李长替了。
他们说,定是李月在起了包庇盗首的心思,着人打劫了押送的队伍,令那王乔趁乱跑了。
陛下纵是再相信李月在,如此一来,也不得不撤了都察院对此事的协理之权。
明目张胆的陷害。
大燕之祸,便是始于此。
不久河南地界的百姓揭竿而起,各地云集响应,一发而不可收拾。
只是,前世河南起事已是云兮嫁去陇西后的事了,因而她现下还未急于此事。
怎会,怎会……
是生了什么变数?
“您是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张成瑜望着宋云归面色骤然发白,不由得有些担忧地问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太急了。
“女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这盗首却不知会不会误伤了京中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