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彦知一言难尽的摇头。
他心中虽急,张了张嘴,那涌至喉头的话,一时又不晓如何说起,“是——”
陈元在心头合算,能这么时辰值得顾彦知走一趟的大事……
蓦地,脑幕中念头一闪,他略略不安的提了口气。
“直言无妨。”
顾彦知咽了咽嗓,“是蕙娘。”
听得‘蕙娘’二字,陈元眼皮不可察地抖了下。
“晚间听母亲提起,明个儿似要以小妹金兰交之名,接蕙娘进府衙长住。其中什么意思,你该知道……季先?”
顾彦知惊呼了声。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陈元一拳砸在院门门框上,久久绷紧着身子,再望向他时,眸中痛色一闪而过。
陈元瞥也没瞥一眼受伤的手背指骨,将其负在身后,问道:“城中宵禁了?”
顾彦知颔首。
“我——”陈元语调发涩,双脚犹如钉在了地上,努力提着浑身气力才迈出了几步远,却在顾彦知低低一声下,倏然怔住。
“要进城的话,我自陪你一道去。但你想清楚,这会子见蕙娘……”
“我没想见她。”陈元回身,视线隐没在灰暗夜色中,“我只是不知该做点什么,能做点儿什么……衙里人连接几天盯上了书摊……”他连给陈伯抓药的银子都捉襟见肘,又拿什么去顾得上蕙娘。
从没有哪一刻,陈元如此恨着自己无能。
如此无能为力,比起儿时偷随陈伯离开上京,记忆中那永不能触碰的禁伤,更令他觉得苦涩。
“你是说、我大哥……”听见衙门里人盯上了陈元书摊,顾彦知皱眉,“他、可有伤你?”
陈元静默半晌,脑中尽是蕙娘一颦一笑,如魔障般,似在眼前生出了账簿中夹着的那画儿,画上女子脱画而出,一如往常安抚他,轻轻牵起他手,低唤他“元郎”。
顾彦知担忧,“季先?”
陈元茫然刹那,等发觉眼前幻像不过虚空泡影,他颓唐地把风灯挂在院门上,而后微侧身子使面庞融于灰暗夜色。眼皮沉沉一合,悄无声息,藏起了眼底氤润。
“你放心,只要我在府上,纵使豁出去,也绝不让蕙娘受半分委屈,我帮你照看着她。”顾彦知话音不高,但神情异常坚定。
不见丝毫星光的夜幕,呼噜噜大风霎时吹起,搅了人整日烦躁的闷热也霎时褪失了个干净。
土腥味,交杂着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鸣虫吟叫,也销声匿迹了。
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顾彦知只能瞧见陈元站立的模糊身形。他欲说些什么,陈元却先他一声:“我无事。”
陈元收起瞳中痛色,“子通,我陈元欠你的,永不能报。”他不敢肖想蕙娘能与自个儿如何,是他无能,配不上蕙娘,唯愿蕙娘安宁和顺。
“季先,别说这样话。”
陈元作揖,朝顾彦知深深拜下,“你当得起。”
顾彦知受了他一拜,神情肃然地拍了过他肩膀,“夜已深,你早些歇着,我先回去了。”
陈元颔首,有些失力地靠着院门门框,直到顾彦知的马车消无踪影,才收回视线。
合门收拾了。
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睁瞪了半宿也没有睡意。恍然天际边亮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他方迷迷糊糊合上眼,沉入梦境。
梦中,乍是他将同陈伯从上京来到此地的情景。
陈伯花了一笔诺多积蓄,在城东繁华地段买下一座二进小院,且拜了先生,费心托情让他进入县学念书。
新的家门与蕙娘家后门,仅仅隔街几丈。那会,蕙娘总趴在后院临街阁楼的楹窗边偷瞧外面,而他,上下学里亦总能瞧见窗边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第一回儿,蕙娘对他弯了眉眼时……
他窘迫的满面通红,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疾步奔回了自家院子,再碰一声搭上门,默了默,又偷从门缝望出去,门缝细小,只模糊折出了小姑娘半垂的丫髻。
至此,凡上下学里打从门前那条街路过,陈元总是挺直了腰杆,走得老沉稳重。
蕙娘喜欢避开家人丫鬟,央拉着他上街玩闹,闹着他背她,而后轻轻环住他双肩,小脑袋枕趴在他后脖颈,软软糯糯地唤他“阿元哥哥。”
他么,每当那声“阿元哥哥”响在耳边,便油然高兴,忙前忙后地掏出积攒下的铜板,与她买糖葫芦、糖小人儿吃。
打小,他钱袋子内的铜板,无不是为蕙娘攒的。
白驹过隙,十来年过去,蕙娘不在是梳着半垂丫髻的小姑娘,他也不是那个家住她家后街的县学念书的小子。
数数次搬家,搬挪的不仅是桌椅物什,更从陈元心头搬挪走了面对蕙娘的勇气。
府城第一美人……
依他今般家境,如何敢奢望与蕙娘再牵扯什么。
陈元眼尾湿润。
蓦然从梦中转醒坐起身子。
他抿紧唇线,任满腹情愫翻涌澎湃,顾不上几多拾掇自己,匆匆踏进灶房煮饭,等陈伯用完饭药,拉开院门,进了城,便朝着从前熟稔至极的那条街疾奔。
他想,疯似了地想着,见一见或远处望一望她,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