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但凡是村口闹哄哄的,就必定是出事了。
有一天和哲哥哥下午放学回来,刚走到村口,远远地就看到榕树下围了一堆人。人群里,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有人在劝。
我们好奇地走近一看,天啊!那是村里的独姓人家刘脈叔的独生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刘叔和刘婶哭得死去活来的。
村里的一个颇有声望的叔公与大家商讨一番,吩咐各自回家拿绳子去了。哲哥哥说有热闹看,让我赶紧回家放下书包跟来。
原来,他们是要去隔江大坝的水库里捉水鬼。刘脈叔的独子水性极好的,已经当了两年兵,这是第一次回家省亲,想不到就出了意外。听人群的人说同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同学,三个都没了。
他们都是在坝上的水库里淹死的,且三个都是熟水性的青壮年,而且都是在正午的时间出了事。听老一辈的人说水库里有水鬼,村里的人便拿了六七台抽水机,打算抽干水一探究竟。
水抽干了,一只水猴子无辜地看着众人。也许它就是水濑吧,也许又不是。当时我还太小,只觉得那东西像猴子的体态,至于是什么,已经无从考究。
毕竟身上挂了几条命,后来不知道人们把它怎么了。而且哲哥哥也不让我再继续看下去,我能料到的后果,就是它被人活活打死了吧。
看了水鬼回来,当晚我就离奇地高烧了,且吃了退烧药也不好。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父母亲都很害怕,当夜就带我去找一个会法术的婆婆。
不然我肯定当时就没了吧?当时能找到这样的人看,也是我命不该绝。然后听母亲说,回来的路上我的烧就退了。只是后来每到太阳落山了,我还是哭闹不止,婆婆已经事先交代了,说无碍,哭够九天就好了,等不哭了,拿她给的一把米去十字路口扔了,念孩子的名字叫回家就好了。
父母亲自然是规规矩矩地照办,而我也确实是哭够九天就没有再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些不好的东西就会生病,客家话说的是火点低,命贵重,当然,这也没什么科学依据。
我白白受了苦,哲哥哥内疚自责不已,说不该带我去看水鬼。我却没有怪哲哥哥的意思,说到底还不是我自己好奇的缘故。
自从上次人们把水库的水抽干后,再也没有听到谁在那里溺水的事故。我想起那天看到那所谓水鬼像婴孩一样无辜的眼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无故受苦,更是五味杂陈。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我怕生病。
又病了一场,哲哥哥和我玩的时候都更加小心翼翼了。走在野外,他会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两人并排着走边说着话。
“小哭包的手一年四季都没暖过,家里又不是缺衣少食的,怎么把自己养得跟小乞丐似的,你干脆住到我们家来算了,哲哥哥吃什么你便吃什么,准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然后呢?养,那我岂不是成童养媳了?”
“没没没,不是,童养妹可以吧?”
我一跺脚,气呼呼地,你才童养妹呢!这童养妹的笑话很久我们都还笑,他一叫,我就气得要咬他。
十二、
小溪的东边原是一块玉米地,七八月间,玉米已经收成,就连玉米杆都被一并被除去,如今地上又长出了茂盛的青草。
走到那个地方,哲哥哥瞥了一眼远处偏高一点的土堆说牧晚就葬在那里。以前从来没有听他讲过,猛然听到,我的心里就像被人扎了一下,一阵干咳后竟然吐起苦胆水来。
哲哥哥见我吐得难受,慌乱之中揪了他自己的衣角替我擦嘴角,一只手轻拍着我的背。他都急得快哭了,说怪自己的嘴,怎么一不留神就说出来了。
翻江倒海地吐了以后,我已经虚弱得无法再走路了,还是哲哥哥背着我往回走。他又和我发誓似的说,以后再也不走到这边来。
想起牧晚跛着脚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咧着干裂的嘴唇朝我们笑的情景,也是在这条路上。他颤抖着双手把手里的玉米掰成两半分给我和哲哥哥,然后我们拿出语文书教他读。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路回去,哲哥哥都没有再说话。不说话,才是最深的痛吧。
牧晚是个很不会投胎的孩子,他一出生,母亲就去了。没过几年,父亲也去了,一家霉运不断。因此,他也被他的伯父一家厌弃到极点。
童年的牧晚能活下来,全靠他的奶奶东讨西求地要来残羹剩饭喂他,哪家孩子不要的旧衣丢出来了,也捡起来缝缝补补给牧晚穿。
从我懂事起,我记忆中的牧晚从来就没有干净过。拖着一条跛腿吃力地走路,小小的身子一高一低地摇动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露着脚趾头的鞋子,冬天,满脸都是北风吹裂的一道道小小的黑口子,乌黑的嘴唇渗着血丝,即使是大热的天,也流着鼻涕。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群的大孩子对着他拍手唱:“牧晚郎,牧牛羊,克死爷子克死娘”,爷子是我们客家话方言,父亲的意思。
牧晚也不恼,对着嘲笑他的人憨厚地咧着嘴笑,即便是嘲笑完连带着扯他头发,他也不会哭,就任由人家欺负。哪家的大人看见了,顶多也是唤自己的孩子回来,却鲜少责罚。刻薄一点的妇人还会教自家的孩子不要靠近牧晚,否则家里就会倒霉。
靠近牧晚的孩子没有哪一个走霉运,也没有哪一家因为他而过得不好。但是,他自己却为了救他落水的小堂弟被水冲走了。
我那时候常常和哲哥哥说,可怜的牧晚啊,生来就是受苦的。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没有吃过一块好肉,也许从来就没有吃饱穿暖过。就是这么一文不值的命,到最后也都还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