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识草木少识人。
“我一定要早起一次和你一起打理。”
话说完她自己都心虚地笑。
因为她写作习惯的关系,我养护花草的时间她还在与梦周旋,说了好几次要一起打理都没能实现,她自是找一些理由,我本也不放心上,她其实不必为自己开脱。
这次也一样,我点头,但并不抱希望,相反地,我更希望她能睡得满足一些。
但第二天的早上她向我问早时我的确吓了一跳,她倒是对她这点儿小恶作剧的成功挺满意。只是,我对这个学徒的手艺就不敢恭维了。她是写书的手,我怎么能让她这双手和泥巴呢。我反复叫她的名字,让她帮手除了打理花草以外的这样那样的事。
我本孑然,做起这些来毫不费力,她来了,我便贪心,想她陪着。只是她突然那样问我的时候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我当然希望她记得我的名字,甚至不止是名字。
那是她的记忆,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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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季的到来让我无暇过多的顾及到她,只是偶尔在对别的住客的迎来送往后能见她在阳台阅读,泡尉梨罗布麻茶喝,或者夜间是唯一亮堂的房灯,还给院儿里的花草浇过水,知道这些我便安心。但毕竟旺季,游客拖家带口,人一多难免嘈杂,我怕会影响她的休息和创作,偶尔会提醒一下住客。
但她说并无叨扰。
她下楼找吃食,我那日恰好在,我一叫她她就关了冰箱门,像是小孩子偷吃东西被家长逮到了似的。算起来,我们好久都没有坐下来一起吃过饭了,她可能忙着写书,而我又时常因接送客人在外就近就餐。很久没喝羊汤了,我问她要不要吃缸子肉,她应了。
她安静地喝羊汤,我安静地做别的,不说话,但我知道,光,就在那儿。
只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直在变。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了,不单是照面,她不在阳台,夜里也不再亮灯,我在信息里以请求她再帮忙浇水的方式迂回地打探她的近况,但并无回应。我没能再等,敲了几次门都无回应后,我不得不动用备用的房卡。
那一瞬间,我像是石化了,但我很快恢复过来,我碰她,还是暖的,但我还是极度害怕,害怕溜走的每一秒每一帧都在剥夺她的生命。我抱着她往医院去,那是我活到现在踩油门最狠的一次。我不停地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她却无言。
这沉默,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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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完成在医院的一整套流程的,大脑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它本应承担的作用,我只是一个安装了程序的机器人,依照指令进行下一步,护士替她挂了吊瓶后告诉我留意输液进展,我守在病床旁一刻也不敢离开,瓶快空的时候我就按铃,护士每来一次我就问一次--她的情况好转了没?听到肯定的答复我才安心。
一切行为仍旧机械。
直到她醒来。
她和我开玩笑,我猜她是想以此来表示自己无大碍。但我无心玩笑,我很气,很气我自己没有照顾到她,但我更气的是,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她会离开我,在我目光所及不了的远方,她也可能会忘了我,毕竟她还不记得我的名字。她若不照顾自己,在下一个照顾她的人来之前她该怎么办。
我气这些,一不小心说了重话。
她的眼泪决了堤,让我手足无措,我仿佛,连替她拭去眼泪的资格都没有。想想,唯一和她的身体接触竟然是因为她病危。要早知道这样,我宁肯只作远观的人,愿她康健。
而对于她说要去西藏的事,我其实也不太理解,就好像她送我的那本书我到现在“一枚海棠”看了许多遍也未参透一样。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著作等身才是作家而我不是吗?”她说话很轻但咬字很清楚,她是问句但不等我回答,又说,“我只是个写作的人,写作这件事提供了我大部分的生命活力,相应的,它也磨掉了那么多。”说到这里,她看向我,“写作是伴随着痛苦而生的。”
我相信她说的,她的眼神比从前黯然了许多,大概都被磨掉了。
“我陷进去了!”
我想宽慰她也许只是一时找不到写作的方向,一时的。但我没有说。
我也,陷进去了。你看,连指甲都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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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要离开,我也没有挽留的理由。送她离开的那一天,我叫她的名字,两次,我不知道下一次还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没有下一次,于是投机取巧。
她说她舍不得那间阳台小屋,可我希望也有别的什么她也是舍不得的。容不得细想,再度让我心跳滞空,她就那样抱了我,很浅,即使这样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回拢。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离开。
我知道她知道我不是对每个住客都这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