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十五年,京郊赵家庄。
已经到了露凝为霜杀百草的霜降时节,丹枫似火,黄叶如金,碧蓝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倒是有几只鸿雁列队高飞,不为这山野深秋绮丽烂漫的自然风光所动,逃离这北方的寒冷,一心奔往南方的温暖。
赵家庄旁有小溪流经,水质清冽、干净见底,妇人们也趁着难得的晴日暖阳,早早地出门择了溪旁心仪的位置,将皂荚与衣物置于平滑的石头之上,以杵捶击敲打浣洗。一时之间,泠泠水声伴着捣衣之声,节奏轻重高低起伏,颇有韵律。
此活只需动手,倒不费人口舌心脑,妇人们又素来爱说些家长里短,谁与谁拌嘴、谁与谁议亲、谁与谁交好,只是无论如何,总要扯到农户心里的第一等大事——年岁光景收成几何。
既提及收成,必少不了租佃,则不得不说管理田庄的赵庄头,又要猜测此庄主家阮府的豪奢富贵,如此弯弯绕绕,又不可避免地扯到赵家庄的风云人物——阮家送来的那位楚姨娘和四姑娘身上。
人死为大,对红颜早逝的楚姨娘,向来是只有叹息可怜的。这是淳朴农人为此她定的人生基调,亦是他们善意原始的生死观。
从前楚姨娘居于赵山家时,亦常常来此处浣衣,众人往往爱找她问些贵族生活细节,满足自己的畅想与好奇。楚姨娘答了,众人便歆羡,酸溜溜地想她还不是被赶了出来;楚姨娘不答,众人暗地里便说她果真目无下尘,瞧不起他们这些泥腿子。
这前后流言的差别,便是活人与死人的鸿沟了。
而对于仍在赵山家住着的四姑娘,大家则有更多的话题可说。
“昨日我去找赵山家的借盐,偶然见了四姑娘,都瘦成了豆芽,那小脸肉都没了,真是可怜极了。”这是同情四姑娘的。
“果真如此?那赵山一家也忒不是人了!从前楚姨娘在时,给四姑娘做什么吃的玩的穿的,可都是给了他家小月一份的,更别说楚姨娘还帮着做了不少活。怎么楚姨娘一走,他就开始作践人家女儿,他家又不是没银子养不起,前几年都修了院子了。真是不要脸!”这是为四姑娘打抱不平的。
“要我说啊,大家也都该离着四姑娘远点,免得沾染了晦气。我男人和赵庄头爱在一处喝酒,曾听说四姑娘身体不好是因为她命中有恶煞,才被安排在赵家庄借天地灵气调理,可这么多年,那姑娘还是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定是被恶鬼缠上了。”这是消息灵通有关系门路的。
“哎呦呦,照这么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啊!那四姑娘好不容易投了个好胎,却没享过什么福,当真是有些霉运在身上的。你们说,这楚姨娘,是不是就是四姑娘克死的?”这是格外迷信的妇人。
“可不要乱嚼舌!怎说出这没良心的话。楚姨娘是得了时疫去的,当时四姑娘还一步一叩首去天清寺祈福求药。这么孝顺的人儿就被你们这么编排,也不怕楚姨娘泉下有知,半夜去你家敲门?”这是来主持公道的。
“乱说?”那妇人登时怒目圆睁,站起来嚷道,“我哪里乱说了!四姑娘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那京中的阮府派人来接,谁不觉得蹊跷古怪?那可不就是有问题!”
“若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问我。”
淡淡的声音传来,还带着几分稚气。
那妇人一下子就闭了嘴,转过脸去默默蹲下不再言语,只是加快了捣衣的节奏。传人家的闲话还被正主听到,正主还是个六岁的小丫头,她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
众人都悄悄看着荷华,时至深秋,已是寒凉,她身上却还是只着了单薄的夏裳,上面绣着的青荷并灼灼花朵。在这个季节,都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东西了。
本来尚显圆润的脸也消瘦了许多,稍有良知的妇人见了,都在心里暗骂赵山一家不是人,楚姨娘去后的四姑娘真可怜。
荷华抱着衣物,默默打量着哪里好浣衣,任由众人的目光刺探打量着她。
刚刚主持公道的妇人招呼她道:“姑娘,今儿怎么来晚了?来这儿洗吧,这儿水不深不急,石头也平整。我已经洗好了,还有些皂荚你也一并拿去用了吧。”
“多谢徐阿婆,是我起迟了才来得晚。有个位置便好,这些皂荚还是您留着用吧。”荷华领情道谢。
“不过是些皂荚,你娘亲从前也常常分给我用的,就当是我还的,不必挂怀,且收下吧。”
荷华确实也没有皂荚可用了,衣物上的泥水脏污,也不是清水捶打可以洗净的,只得收下,再三道谢。
她虽住在赵山家,可终究不是人家亲朋好友,也难凭借所谓阮家四姑娘的身份开口。这么多年,死住着人家一间屋子,或许早惹了白眼,自己和娘亲从前未察觉而已。
若娘亲尚在,那家人也不会说些“借了如何还”“你这些日子可是白吃白喝在我家”“除非给我家做童养媳,否则何必娇惯你”之类的话。
从前热络亲切的话语,一夕之间,就被刻薄尖酸的风凉所取代。
徐阿婆的这些善意,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更为重要的是,这证明一点,原来楚姨娘的善心,也不全是喂了没心肝的人。荷华好受了许多,仿佛是在她岌岌可危的道德观上稳住了一把。
世态炎凉,短短几月,小小年纪的荷华也算是浅浅经历了一遍。
她把衣物浸在溪水里,原本白嫩的小手这些日子也粗糙了不少,溪水的寒意似乎渗透到了骨子里,有些钻心,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一阵秋风扫过,冷气也直往肌肤上贴,身体本能地打了个哆嗦,肠胃里也一阵痉挛。夏裳终究无法御寒,可她也只有夏裳了。幸好今日还有些阳光,温吞地照射着大地,吝啬地给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