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黄昏已过,水里带起凉意,宫人停了水车。从兰台往天际望去,说是夜色,也不过暮色四合、群星方起之时。
转瞬间天色变暗,将早早点起的宫灯显出彩来,流光溢彩的天际也被几抹黛色涂满。
瑞小侯爷蹭着苏云卿的案,略有些懒散,也不等人说话,突然捂嘴:“我方才是不是念叨了陆夫人名字?诶哟诶哟。叫陆美知道打我。”
苏云卿一愣,往前数了几句,竟确实有个“真真”,难为这小侯爷细心。笑道:“你倒特意说起来。家母何曾在意这个,她有言,所求不过一个真字,若世上人人求真,人人言真,当是幸事才是。
“竟是如此,这话我要写信告诉家里去。”瑞小侯爷击节拍案,“不愧是陆夫人!果然是十几年前就以一篇文章收服了我家三代的奇女子啊。”
他拿过桌上的壶,自己敬了苏云卿一杯。
苏云卿也礼回一杯。
瑞小侯爷见这么敬来敬去,摇头哑然,搁下不提。
他知道苏云卿这人,这次序礼仪,他熟得很,又生性雅谨,守礼是他自然而然的习惯,倒不是他真多看重这些次序规制。真是可怜他来这宫宴,分明也是不耐烦俗礼的云卿公子。
像今日靳小郎君那作派,若不来敬,也就罢了,敬起来是按排行,还是按座次?按排行,小侯爷是宗室子弟,头一茬的年轻郎君,身份在陛下之下,众公子之首。但若按圣宠、按坐席,自然要先紧着陆美他们。不论如何都挑出事来。若非他小侯爷心胸宽广,岂不是要记陆美一笔,再连上他景仰的云卿公子。
人道陆美海量,那小靳郎便以酒徒暗讽,真是何苦来哉。试问陆美几时醉酒胡闹过,正因他从不胡闹耍酒疯,才得了海量之名。这还是在御前,陆美又几时在陛下面前丢过脸面。
他虽也常在宫里,不过自有小殿,是宗亲一派,本来也看不太上靳小郎,倒是靳家大郎在宫中念书长成,与他说得上话。
他歪着身子跟苏云卿看案上金荷包,侧头闲话:“看出什么来了?”
苏云卿道:“陛下常赏金碧辉煌璀璨之物。”
小侯爷撇嘴:“净说些宫里人都知道的,”他伸出手指轻轻去碰,“也不知道耐不耐用,放银子却磨掉金子,岂不很亏,要不塞银票用吧。”
边说着,边直身从怀里掏出胡乱叠的一沓纸,再翻覆叠小了,试图塞到金荷包里。
苏云卿失笑,抬手捂住:“概不受贿。”
瑞小侯爷拍他手,笑道:“才几个钱,”突然想起什么,翻了翻纸笑着抖纸叫屈,“嗐,诗稿!这是诗呀。”
“诶对,”他捧着纸摊开,意思意思抚平,双手端给苏云卿,故意揖道,“这是专门揣来请教你的诗稿。”
苏云卿叹气,抬过他手,接过纸看,观之沉默。
瑞小侯爷探头:“怎样?”
苏云卿舒一口气:“至情至性。”
是能和陆美玩到一处去的人物。
瑞小侯爷喜笑颜开,自觉得了云卿公子赞美,生涯圆满,甜言道:“你看几时我拜陆夫人为师方便?”
苏云卿侧目,不由莞尔,低头选了一张诗,折好放入那金荷包,只道:“会带到。”
小侯爷欢欢喜喜起身去解酒,走过回廊,见前面几个人聚在一处,有个身影看着眼熟,正低头抹脸。
他一走近,其他几个宫衫的身影就退下了,倒眼熟那个还在原处向他行礼,果然是陛下身边的王女官。
“姑娘怎么在此处?”他上前说话,笑道,“这是受了哪个姑姑欺负?要我替你打他们一打么?”
王女官抬脸笑道:“并没有的事,谢过小侯爷,小侯爷从宴席上来?可要什么不曾。”
瑞小侯爷看她面上虽有异色,却无泪痕,便放心道:“没什么要的,坐久了站一站。王姑娘可曾用过饭。”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饼子,竟然是从宫宴上藏下的,原本打算回去夜里看书的时候打发着吃。这会儿分给王畅一个,笑道:“吃不吃?”
王畅被他堂堂小侯爷藏私食的举措惊到。忍了一忍还是笑个不停,接过谢了这个妙人一礼。
二人索性在廊下坐着,干啃饼子。
“我方才见有几个身影,怎么见我来就跑了。”
王畅有女帝恩典,御前不必奴仆自称,此时面对小侯爷,也坦然坐着,道,“是司仪管事罢了,见我今日未梳着双鬟髻,特特来提醒。”
瑞小侯爷奇道:“还有管这个的管事?”
宫中人多,司仪本是为陛下仪仗设的,陛下虽然爱用金玉之物,仪仗排场上却不铺张,这些管事渐渐便把为陛下办事的职责,变成了管理后宫仪表的权力。
王畅虽然在天子近处,他们也要摆个规整严肃的脸,说什么“为陛下办事是好,也不要自恃功劳骄矜”,又有说什么,“年轻女子自然要有年轻女子的样子,这堕仙髻妖妖娆娆,不妥,有失王女官殿前当值的身分,还是双鬟髻为好,得体合礼,又亲切,显得年纪小,陛下贵人们看到也讨喜。自来宫规定了宫女发式作双鬟,便是有它的道理。”
瑞小侯爷看了看王畅发辫,因前朝民间觉得堕马髻之名不雅,改作堕仙,既有偏发之意,又有谪仙之态,如今亦称堕仙髻。小侯爷略观一眼,只觉少女俏丽,并无不妥。
王畅道:“也不是觉得双鬟髻不好看,只是日日要双鬟见人,总觉得有些……”
小侯爷道:“我懂得,你自己爱什么发式,与旁人要你作什么发式,是不同的。”
王畅咬一口饼,笑道:“正是。”
瑞小侯爷举饼同她虚虚一碰,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