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的年轻女子,梳着妇人髻。白面细眉,说话间神色清明,眉里眼间俱是谑笑之色——他略有些失望,这神情气态,与当日垂首堂下的怯懦女子绝非一人。
伙夫忙道:“小兄弟,那你要些什么,现在挑了便可。”
方祀退了几步,回了长队的末端,只道:“我原先就站这里的。”任那伙夫怎么招呼,却也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多说了。
一番热闹总归平息了下去,方祀仍在人后等着。身畔却静静移了道影子过来,正是方才那妇人。
方祀看她一眼,她也盯着望回来,双眼不眨,却是一言不发。
却见那妇人张眼盯着他,忽地一笑。她本就生了一双好眉毛,不笑也似喜,笑时更是月弓上弦,容光明雪——却生生叫人发怵。
方祀转过脸去,不作理会,却听得那妇人忽然轻声问道:
“你……是来杀人的么?”
她这一问没头没脑,方祀闻言一惊,后撤一步,“不是。”
“撒谎。”
这妇人却紧跟一步,一掣肘猛地抓住他腰间长剑,收了笑厉声问道:“不杀人,带这个做什么?”
方祀见她伸手过来,赶忙护住佩剑,解释道:“这位姐姐,这剑不伤人的,只是我门中弟子必须配着……”
“谎话连篇,哪里有剑不伤人!”妇人突然高扬了声调,一发腕力,竟将剑生生拔出半截,而后瞪着眼睛向自己颈间割去!
方祀手一哆嗦,当即骇然夺剑,仍是略迟一步,剑锋擦破了那妇人手掌,一串血滴掠出,立刻落在了方祀的白袖上。
“哈哈,不伤人,怎么会不伤人?哈哈哈——”
妇人双膝一软,跪坐在地,癫笑不止。又高举了那割破的手,只见血珠从掌心滑落跌出,顺延腕部、肘部一路而下。虽不是重伤,偏偏在这女人一俯一仰间格外悚然。
他们前面刚了结一番闹腾,紧跟着又闹了这么一出,周遭当即围上来一大片人,方祀犹自还在懵懂中,一转眼只见周遭堵塞,黑压压早已水泄不通。
人群中,忽有人认出来他的配剑,轻呼道:
“这不是沁阳山的弟子么?”
“仙山的弟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前两天离桥村那个事……没听说吗?”
一阵议论纷纷,这妇人的动作渐渐顿了下来。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小仙师,你应付不来这等市井婆娘,她耍无赖,我们都看得明白,你快快走吧!”
方祀闻言后退了两步,仍是记着她手指伤着,索性将钱袋向她怀里一塞,道:“你……你自己去看郎中。”转身就要走了。
谁知那妇人却在听得“沁阳山”几个字时,已然愣在原地,似是突然间成了泥塑木雕,只是静静盯着方祀。
方祀刚一抽身,却又被妇人抓住了裾角,一路跪伏扑来,膝头剐蹭在泥灰里,霎然间泪水涟涟,哭声哽咽:“求小仙师——替我家兄弟平冤!”
“小女是谈家三娘,求小仙师,一雪家门之仇!”
周遭顿时轻呼一片。
这般变故无人能料,柳青眉灭谈家满门之事早已传遍黎阳。这眼下却又生生跳出一个“谈家三娘”,这又是什么说法?
方祀连道“姐姐快起”,将她搀扶起来,却见这妇人强忍着泪:
“前两日我去县中凡音寺祈福,不在离桥村内,不过一个半日的功夫,便听得传闻,下头的离桥村有疯妇暴起,灭了婆家满门。当时只道奇怪,我村中地方不大,谁家
有什么疯婆子?”
“心中想着,敬香时也总是慌闷,只道是回去再同阿娘阿兄们打听,晌午过后便乘车回去,哪知刚入离桥地界,便见河滩上血红一片,只是血红!那河尽头是我家祠堂,来来往往,只有衙门仵作……”
“阿娘阿兄都在九泉,为何偏偏,只留我一个偷生世上!眼下趁着年关了,不如早些团圆!”
又要自刎,众人纷纷拦住,她悲声不止,泪水扑簌簌跌落出来,肩头一抽一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见一番乍喜乍悲,显然已是变故中神智混沌。方祀也是心头一酸,又问道:“那姐姐为何不在家中,县衙那里该是会打点妥帖才是。”
“县衙?”
她抬起脸,冷声反问一句,竟不知是悲是怒,“县衙就可信么?我家堂弟分明气息未绝,他们收尸时我眼见着黄麻布尚在动弹!我去拦着,谁听我一句!”
方祀心头一震,忙道:“还有人幸存?”
她渐渐止了哭声,扬起下巴,“衙门不管,可我是他姊姊……我将他从县衙里偷了出来,把他藏起……”
这话一旦落地,仿若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方祀忙道:“姐姐快别说了!”
周遭人流如织,且不说教衙门听去该如何问罪,万一柳青眉就潜伏某处,那才是灭顶之灾!
方祀搀起妇人,低了声音道:“此事我定倾力相助,劳烦……带路。”
他带着她径自穿过人群,看不见那妇人在他身后跟着,颊边泪痕未干,眼底却复归平静,若有所思。
她不只是想到了什么,步子轻快起来,唇边慢慢浮起一抹笑意,眉色青黛如柳,弓峰如山,口中只轻轻道:
“那——多谢小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