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玉赶忙走进营帐。
赵赓面色沉重,完全没有刚获胜后的喜悦,递给萧红玉一张纸,说:“你看看这个,整理一下,写个给朝廷奏呈的折子。”
纸上写着的都是些数字,一个个硕大。
萧红玉仔细看了一番,原来是这次的死伤人数,以及需要补充的兵卒人数,以及当前紧缺的军医和药材。
赵赓又递给她一本空折子,便揉着眉心说:“这折子需用小楷写就,我最近一写小字都头晕眼花,吃力得很。”
萧红玉忙接过空折子,铺在赵赓的案上,思索片刻,就站在案旁认真书写起来。
赵赓见她文思敏捷,字迹工秀,也不打扰她,自去外面活动了一番手脚。再回来时,萧红玉已经写完。
萧红玉读了一遍给赵赓听,又问有何不妥没有。赵赓只略修改了几个字,都是些奏折专用的礼仪用语之类。萧红玉将这几个修改处暗记在心。
赵赓叹一口气,眉头紧皱,像是胸中块垒沉积已久,不吐不快般道:“似这样的折子,也不知上了多少个了。如何军医和药材还不到?就由得我大宣的儿郎们死伤么?”
萧红玉一时不敢接话。虽然这场仗打下来,北枭明显伤亡更多,但是宣军完全是靠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儿打下来的,死伤数目之大,已让她惊心。更何况以她在骑兵营中所见所闻,伤兵完全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和医治,这样下去,恐怕还有更多伤亡。如今虽然宣军暂时占有优势,但是北枭前几年一直占据上风,兵马补给起来并不吃力,大宣就不同了。想着又不知道会从哪里强征入伍,萧红玉就觉得心头一阵发堵。
“将军,先歇息吧。”她小心翼翼地说。这样愁容满面的赵赓,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原来一军主将,并不都是人前的威风凛凛,也有很多头疼却又无奈的事。
赵赓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坐下揉起眼睛。他刚才亲力亲为,统计各校尉和兵长报上来的数字,这会儿天黑了,眼睛便酸痛起来。
萧红玉见状,便走过去,用从小陈阿福给她用的护眼法子,在赵赓的攒竹、鱼腰、睛明几个穴位轻轻揉按起来。此刻的赵赓,不知为什么,让她想起她已逝的父亲。
揉了一会儿,赵赓感觉头目清爽了许多。他饶有兴致地问萧红玉:“你这护眼的手艺,也是跟你爹爹学的?”
萧红玉点点头。
赵赓又问:“你这爹爹倒是隐士一般的人物。乡间务农,间或做个土郎中,竟能教导出你这样优秀的儿子来,可见他本人的造诣应是更高一筹。”
萧红玉连忙谦让了几句:“将军谬赞了。家父虽爱读书治学,年轻时科举却屡试不第,隐士境界不敢当。”
陈阿福好学问,她从小就知道。不过她从未出过陈家村,没有对比,倒是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里,她的这些学识、书法和医术,也算是上得台面的。她虽然面上谦让,内心却不禁也对陈阿福更加佩服起来。
赵赓惊讶地惋惜道:“想来科举终究是有失偏颇了,竟不能网罗天下英才。”他顿了顿又道:“将来赢了北枭,你自去科举。若是不第,尽管来找我,我给你举荐。就算没有举人出身,先做个刀笔吏,拿着薪俸苦读再考,也总比耕读并济来得容易些。”
萧红玉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连声道谢。以赵赓的威望和官位,若得他举荐,断不是刀笔吏那样低微的职位,只是他言语自谦而已。赵赓之惜才竟至于此。
或许是萧红玉眼中的感动实在太明显,赵赓神色有些感慨:“似我这样的老朽,本就该退居山林了。若不是时势逼迫,又怎会……唉!总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的。”
萧红玉连忙宽慰道:“将军老当益壮,又得朝廷信任,故而受此辛劳。大宣何人不知将军劳苦功高?”
赵赓收住感慨的思绪,喃喃道:“劳苦功高……”却不再说下文。
萧红玉回到自己营帐休息时,已是深夜。陪赵赓聊了这么一会儿,她似有感觉,赵赓的内心也有很多不能与人言的感受。或许,和她一样,每个来到战场的人,不论高低贵贱,都有自己不得已的原因。
季小武比她回营帐还要晚。他掀开营帐走进来的时候,萧红玉正准备躺下。萧红玉已习惯了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但还是客气地对他笑笑,轻声搭讪道:“这么晚才回来?”
季小武简洁地说:“将军忙到现在。”便坐下来脱盔甲。
亲兵恐怕是整个军营里除了两位将军以外,最晚脱下盔甲的人了。萧红玉也才刚刚脱掉盔甲,浑身轻松地盖上薄毯。她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这段时间相对安定的生活,让她的伤好了不少,现在按上去,只有微微的疼痛了。
她思绪飘渺。一场仗打下来,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受了重伤,赵赓和陆廷山忙到深夜。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多,可是朝廷为什么不着急呢?照理说,最心急火燎的,不应该就是朝廷吗?
她离开陈家村的小天地还太短,很多问题她还想不明白。
还有一个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问题,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却又令她不敢深思。如果她父亲没有含冤去世,赵赓何用挂帅?北枭何能嚣张?大牛,还有和程铁志同期来的那些人,又何用一直在战场上磋磨,乃至悄无声息地死去?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季小武便悉悉索索地起床了。想必是陆廷山提前布置了任务。萧红玉被他吵醒,再睡不着,索性也起床穿上盔甲出门。
正看见陆廷山和季小武一人一匹马,驰骋出军营,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一直到日头将出未出,天边全部被染红时,他们才风尘仆仆地回来。陆廷山翻身下马,来不及摘掉盔上的草叶,就大步进了赵赓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