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胡杨在晚风里摇摇晃晃,抖落满树清光,倾洒在地面上,和灯笼那橙红的光晕纠缠。
也许,他目光清长太摄人心魄,李书音情难自禁深陷,竟从中读出郁郁之意。
微风吹动鬓发,轻拂面庞,挠人心扉。那道目光过于炙热,李书音借故问:“添饭么?”
他敛住异样,迅速解决最后几口饭。一起收拾好碗筷,他请李书音稍坐,自己回趟卧室。
少顷,拿来件白色披风,薄如蝉翼。背后的白色山茶花颜色比披风略深一些,既起点缀之用,又不喧宾夺主。
“夜里冷,公主搭件披风。”
披风明显为女式,并非李司瑶钟爱的风格。
“二公主为公主选的。”他兀自解释。
李书音悻悻地应声,拢起披风将自己裹紧,像私塾学子般坐得端端正正,等待听那未完的故事。
“五月底,郡主离境远赴敌国,此后数月音讯全断。
岁末,敌国同意这边遣送使团,过去商谈议和事宜。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奉旨带队。
老前辈找到沐音,问是否愿意随同前往。他求之不得,当即答应。
出发前,老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使团成员的言行举止关乎国运,切不可轻举妄动。列出诸多条条框框,沐音一一答应。
经过长途跋涉,使团抵达敌国牙帐。
敌国大汗设宴款待,席间筹光交错,欢声笑语。
敌国提出所谓助兴表演,却是将十几个奴隶赶进大坑,放出六匹雄壮凶悍的狼。人与狼厮杀,胜者为王。
沐音看见,郡主亦在其中。他欲提刀上阵,被老前辈死死地摁住。
“她是郡主!”
“沐郎君看错了。”
“不会错!”
他深爱到骨髓里的姑娘,他怎会看错?
老前辈低声强调:“昭阳公主是燕国四皇子侧妃,因病未能出席接风宴。沐郎君为副使,承载着万千国民的仰望和希冀,望郎君不负使命。”
是了。他若只是沐音,能随心所欲;可他偏成使臣。
一人性命与千万人性命,如何抉择?
郡主擅武,他只能暗自祈祷,盼郡主渡过此劫。
最后,剩郡主和另外两个奴隶活着。
人群喧嚣,郡主站在坑边,直勾勾地瞪着他,目光凌厉,犹如炼狱蝰蛇,冷酷决绝。
从死人堆里拼命爬出来的仓惶、惊惧,沐音感同身受。
入夜,幸得邻邦世子相助,沐音和郡主暗中见了一面。
当时,郡主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郡主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求他带自己回家。
郡主说,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不愿在敌国屈辱地苟活。
郡主又下令,命他必须牢记使命,当为千千万万天下苍生谋福祉。纵使国家再弱小,也该坚守阵地,寸土不让。
她笑着向沐音描绘……描绘自己荣归故里的那天,君臣在列、百姓夹道,她会像凯旋而归的将军,向她的君王、向她的父亲述职。
她不知道,她守的国、忠的君、护的民,皆弃她不顾。
或许,她早已猜到。
她那么聪明。
看着郡主又哭又笑地憧憬,沐音只觉撕心裂肺。
他带不走郡主,给不了任何承诺。
国与民在前,他们命如蝼蚁。
临别之际,郡主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出一道印子。紧紧盯着沐音,沉默不语。
正月初六,谈判失败,王朝使团铩羽而归。
那天,寒风凛凛,天降鹅毛大雪。使团离开不久,敌国信兵来报,说郡主为目送使团,不慎从城楼坠落,性命垂危。
沐音抢过马匹,一路飞驰。
老前辈追上来,让他先带使团回国,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能多块就跑多块。
“坚守雍州,直到王城援军赶来。”
至此,沐音才明白,他们早做好了谈和失败的准备。
带他一起,是因在敌国监视之下,雍州王难以离开王城。
除雍州王之外,只剩他对雍州全局最清楚。
郡主以身灭,拖延时间。
敌军攻势凶猛,雍州王军虽严阵以待,但短短两日,仍伤亡过半。
第三天凌晨,沐音率军击退敌军的第三次猛攻。
他站在雍州城楼上,向南望,山河破碎,向北望,佳人已逝。
那个姑娘爱国爱民,她看不到生的希望,就先走了。
大雪纷飞,霜冻眼睫,他忽然感觉很冷。蜷缩在角落,凝望腕上的牙印,祈祷郡主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两军实力悬殊,雍州生机渺茫。
邻邦世子冒险送还郡主的遗物。一把金银错匕首,沐音亲手打制,送给郡主的及笄礼。
他问,郡主有无遗言?
世子说,没有。
他拜托邻邦世子,若郡主能迁回王城安葬,请代他点一支松脂熏香,郡主很喜欢。
那时,沐音狠不下心,无法置家国百姓于不顾。以至于郡主身后空无一人。
他选错了路,救不了郡主深爱的国,也救不了郡主。
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会坚定地追随郡主,管它什么山河万里、天下苍生。
郡主死于和亲后的第六个月,孤零零地殁在塞外。
沐音没等到郡主荣归故里,雍州也没等到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