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颅落下来的时候,他的神色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慕容至鲜少敬畏过自己的手下败将,此次除外。
他破天荒将王渐之的尸首收敛了起来,初夏天热,他在匣中贮了冰,想要将其运回洛阳。可惜功败垂成,在炎炎夏日,王渐之的骨肉腐败之快令人咋舌。还未出梁州,尸水便顺着棺椁的缝隙流淌入大地。他无法,只得将他就地掩埋。
也好,王渐之只剩下一具无名枯骨,从此世上只有慕容至这唯一的战神。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洛阳别院,风尘仆仆,一进门看见十五娘和七娘躺在葡萄架下乘凉。
七娘的肚子高高隆起,手脚浮肿,脸也圆了一圈。
十五娘倒是瘦了一点,更显得腰身不堪一折。
十五娘摸着七娘的肚子,嘿嘿傻笑,仿佛她才是那个孩子的生父。
她手边的绣筐中已经攒了不少小衣服。
想起当时十五娘和他哭诉,她们伶人都是贱命,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从来都孤身一人。她应当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吧。
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十五娘先是转过头来愣了一下,旋即从竹床上跳了起来:“将军?”
七娘也挪着笨重的身体站起来,两人的脸色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惨白。
慕容至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有些愠怒:“看来你们是不想着我回来了。”
华阳立刻挡在王怀灵身前,脸色浮起谄媚的笑意:“怎会呢,将军也去了太久了。”
然而心里想的是,这厮怎就没战死呢?竟然还有命回来。
“遇上个难缠的,若非是业人,我倒很想同他相交。”他冷冷地说。
华阳挪到他身边,很是温柔小意:“将军回来便好了。将军累了吧,我给将军斟茶?”
他挥开她:“不必,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这回败在我手里的是谁?”
华阳非常熟练地拍起他的马屁:“将军百战百胜,败在你手里的业人还不多么?”
可他仍然很想炫耀,冷哼了一声,状似不经意道:“我听说你们业人中管一个才上战场没几年的毛头小子叫战神,这次会了会,资质不错,只可惜落在我手中……”
话音未落,慕容至便发现华阳脸上虚假的笑意裂了开来。
他对她这样的反应十分满意,又明知故问道:“你知道那小子是谁?”
华阳呆若木鸡,愣了半晌才重新捡回谄媚的面具:“我哪能知道是谁……”
“听说他此前在长安非常有名,叫王渐之的。你没听说过?你们业人也实在是缺兵短将,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配叫做‘战神’……”
可是华阳已经听不见他后面那些嘲讽的言语了。
分明是酷暑,方才还在同王怀灵抱怨天热,如今却像是被摁进了冰窟。
她眼睛酸涩,可是尚存的理智紧紧攫住她不让她落泪,她只能恶狠狠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心,强迫嘴里吐出满不在乎的言语:“哦,王渐之啊……他被你活捉了?”
她说着,悄悄转头去看王怀灵。
王怀灵的面孔早已毫无血色。
察觉到她们两个都在竖着耳朵等王渐之的消息,慕容至两片薄唇上下一碰,轻飘飘道出了让她俩恐惧的结局:“哦,自然是宰了。”
王怀灵依然记得六哥离开时候的模样。
他抚摸着她的发顶,交代她:好好照顾自己和华阳。他会在前线为他们争取太平盛世。
但是纵使她和华阳一路退到洛阳,也没等来海晏河清。
洛阳被围后消息闭塞,偶尔能传来前线王将军又打了胜仗的消息,王怀灵知道,她的阿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留在洛阳最后的信念便是他。
可是慕容至说阿兄身死了。
长安陷落近两年,上次听见王渐之大破敌军的消息,恍然已经是一年前。
她和华阳被关在慕容至那方寸的后院,如天聋地哑。或许慕容至欺骗她们,王渐之怎么可能战死呢?
王怀灵努力想稳住身形,可是头中一阵一阵的眩晕,华阳连忙扶住她。
“听说你们的王将军死了,竟然如此伤心么?”
华阳不敢让他知道两人身份,搪塞道:“当年王渐之是全长安小娘子的梦中情郎。”
“看来你俩都心悦于他?我瞧着,长得也不过尔尔。我将他的首级斩了下来,本想带回来给你们看看,不过天太热,只能扔在半道上了。”
华阳已经无暇再和慕容至顶嘴,耳朵里嗡嗡响,竟然也听不到慕容至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语。
她撑住王怀灵,用力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对慕容至说:“我姐姐不舒服,我陪她去休息了。”
慕容至斜睨了她二人一眼,对她俩表现出来的伤悲非常不悦,他上前又想掐住华阳的下巴。
此时王怀灵感到身下一暖,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腿流了下来。腹部一阵剧痛,她眼前一白。
“十五娘……我……我好像要生了……”
华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慕容至,扶住了王怀灵。
别院里懂点妇人生产的只有那个哑婆婆,幸好华阳趁着慕容至外出征战的时候,时常找机会出去问周围的妇人生产之事。
之前在大明宫中,也见过不少娘娘生产了,所以她在王怀灵即将临盆的时候准备了不少东西,并不算得上慌乱。
她冷静地指挥外头的守卫烧水,又三不五时地查看里头王怀灵的情况,如同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
慕容至站在院中,竟对华阳方才的放肆没有丝毫气愤,反而有些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