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孰是孰非?况儿臣自记事起便认清妃为母,自然不疑有他。父皇若是一早便觉其非善类,又为何要将儿臣交予她?”
献帝一时语塞,把剑哐啷一声扔在地上,站起来背过身去慢慢走到窗边。
“你起来吧。”
念尘并未照做。
献帝便又叹道:“你是我心爱之人的孩子,自然是我最寄厚望的孩子,可谁想如今你我竟已反目至此。”
“那些刺客从未得手,父皇大约深以为憾罢。”念尘轻声哼了一句,“爱人之子,最寄厚望……那又如何,忤逆君上便必要横死街头。”
献帝猛地回头:“你倒真以为那些人是我派去的?”
念尘攥紧拳头,双目仍旧死死盯着地面:“又能有何人胆大如斯,敢在天子脚下行刺?”
献帝面色凄凉地回了一大段话,却答非所问:“我回京继位之时她早已与我长诀,自然不会告诉我她已有孕在身,你是一年后由她房中侍女带入梁京。我心知湍洛恨极了我,自然不会入宫为妃,便想既是她亲信带你来,大约也是她的意思,便给这侍女名位,让她做你母亲。没成想这贱婢背主忘恩,对湍洛心怀怨恨,竟行诅咒之事……”献帝说着,苦笑了一声,“那婢子也是给我下药,扮作湍洛与我亲近才能得个女儿。这样出生的琴絮能得远嫁和亲已是最好归宿,我怎知你会因此事与我反目——你自幼聪颖,像极了湍洛,我如何能不偏爱?”
念尘听了只觉心惊,并不答话,献帝便兀自又道:“你若是由她教养长大,又该是何模样?可她那样冷情,你又会比现在这副铁石心肠好多少?”
念尘想起那一幕闪回里翩翩从树上飘下来的身影,又想起霖若先前描述蔚山竹海的模样,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散散地铺向前方不知何处,声音不再僵硬死板:“都是父母一方带着怨恨而生的孩子,我与琴絮又有何分别?”
献帝不答,侧过头去看窗外灯火明黄、人头攒动的宫道,忽地出声:“梁京夜景,终是不如金陵。可惜时移世易,故人凋敝,金陵亦再非王土了。一念之差,一生之过。我如今孤家寡人,寂寞如斯。”
“既是舍弃心中所爱得到的天下,为何要白白见到它四分五裂成如今模样?”念尘想起慕容家的下场,又问道,“既是昔年旧友,亲近故人,又为何要下旨诛杀抄家?”
这样大逆不道的诘问却没引得献帝勃然大怒,他只是淡淡地回头看着念尘:“长安星云祠在先帝时便早已凋敝,我听闻你曾暗中助北冥族人修缮此地——你可信命数一说?”
念尘心知这些事都瞒不过他,只道:“可信其有,可信其无。”
“我信。”
“所以父皇是认为我朝气数已尽?可……”
献帝垂首笑起来:“我年少时亦如你一般,总有自诩之心,以为乱世将止于我手。我九死一生扳倒前太子,荡平朝中阻碍,终于继承大统,却发觉我朝失人心已久。一朝一国失了人和,有天时地利又如何?”
“那是因为苛税重负……”
“百十年来苛税重负早已磨灭了人心,民间早已不再信任朝廷。”献帝叹道,“有了莽中各派为他们信大义于天下,又有何人稀罕朝廷施恩?我早年只晓得钻研如何施政能得民心归顺,再来不及在莽中树威立信,无力回天便是如此。这些年我作为便是成为庸政亦是抬举了,可我自有我的道理。百年后史书工笔,我不过如我父皇一般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再兼不敌贼寇、丧权辱国,昏聩无能,世所罕见,实乃建国而来最最无能之帝王也。”献帝望着他笑,“可你与我不同,萦雪阁根基稳固,竟可以与朝师较量,刺杀太子。他日再胜锦庄,天下一统,自可成也。”
念尘立刻伏身:“父皇明察,太子下落不明一事实与儿臣无干。”
“可伏击朝师一事确是你所为罢。”献帝又笑,“辕麾聪明不及你,仁德却胜你百倍,我亦曾认真想过,若你行走莽中遭遇不测,叫他来坐这九五之尊,却也当得起。”
念尘咬唇道:“金陵一事本为绝密,父皇如何知晓?”
献帝俯身去把那柄剑拾起,慢慢地收回剑鞘中,寒光凛凛然一闪而过。
他开口,又是答非所问:“我并不想治你的罪,无论是太子、太子妃,还是芸妃——若当真桩桩件件计较起来,便是将你五马分尸犹嫌不足——可你到底是她的孩子。”
“谢父皇开赦。”
献帝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空空荡荡回响于殿中:
“死太便宜如你我这般恶贯满盈之人。”
念尘是在茫然恍惚中回到府邸的。文甫早已在书房等候,见念尘推门便迎上来道:“阁主,朱玄已抵京,我让他二人在阁中别院休整,明日再面见阁主详谈。”
念尘白着一张脸,手指不断摩挲着掌心那枚细小的翠珠,只轻轻回了个“好。”
文甫担忧地看着他:“今日事多,阁主切勿多思才好。”
念尘又道了一声“好”,却忽地停了下来:“斐伭,我总觉得不对。”
“阁主所言何事?”
念尘的手汗津津地快要捏不住那枚珠子,于是神经质地在袖口擦了又擦,嘴唇哆嗦着道:“是了,太子、太子妃、芸妃……他若桩桩件件都知晓,却为何偏偏不提那人?”
文甫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待要开口细问,只听见念尘猛吸一口气,接着竟弯下腰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阁主!”
念尘伸手在唇边一抹,那鲜红的颜色在烛火映照下如此眩目。
他在那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真相如夏日飘于林间的蛛网难以捕捉,脑中一片混沌难平,一个人就这么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