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闯进来的人出现了些许窃窃私语,可只消片刻,队伍又变得鸦雀无声,只因大家都知道这“不速之客”的来头。
星途镇总共也就百十来户,谁家生了儿子,谁家发了丧,都会成为全镇人的茶余饭后,更别说这屈指可数的几户“体面人家”了。
而这位孟氏船厂的主任李友财,近年来一直仗着老板家在当地的势力,作风招摇,不顾人言,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敢随意招惹他。
“来,给我称一斤核桃酥,半斤芸豆糕。”
李友财两手叉着腰,不合体的灰色西装随即支棱起来,显得他下身还不如上身长。
负责称糕点的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见眼前这人随意插队,不由得愣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孟家大公子今儿个从城里回家,孟老爷子高兴,就想吃你家这口糕点,还不麻溜地给我装上!”李友财没好气地催促道。
正在收银台前忙活的糕点铺老板一见来人是李友财,立马冲到橱窗前。
“哎呦呦!孟老爷子这是又有胃口了?万幸万幸!翠儿,赶紧给李主任装上!别误了事儿!”
接过糕点,李友财扬着下巴道:“多少钱啊?”
糕点铺老板脸上立即堆起谄媚的笑容:“孟老爷子肯赏脸吃我家的东西,已经是我家的荣耀了,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啊!您拿去孝敬他老人家就是!”
李友财轻哼一声,满意道:“算你识相!孟老爷子这些年给你们这些商户减免了多少房租呢!这仨瓜俩枣的,理应当作是孝敬老人家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糕点铺老板连连躬身点头。
李友财抬手把敞开的西装向内拢了拢,又把自己脚上那双满是折痕的老旧皮鞋在水泥地上跺了跺,才踏过扬起的尘土走远了。
糕点铺前恢复了秩序,可戴忆卿却垂下了眼,她十指一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队伍。
快到家时,街角突然窜出的摩托车把戴忆卿吓得一哆嗦,她恍惚地瞟了一下四周,见四下无人,迅速钻进了巷子里。
“我儿子……我儿子好久没回家了,我要去城里找他!”
泥灰色的院墙内传来虚弱的恳求声,惊走了房檐上停留的一对麻雀,戴忆卿手忙脚乱地打开院子的铁门,一头冲进了阴暗的屋内。
“阿卿!你可回来了!你奶奶又犯病了!”
刘婶儿正拼命地抓着瘫在床上的老人。
戴忆卿跑上前,用力地抱住正在挣扎的老人,“奶奶,有我在!我是阿卿……”
老人的瞳仁浑浊不清,仿佛蒙了一层灰,听到“阿卿”两个字,她立即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戴忆卿,可下一秒,她又拨浪鼓似地摇着头,企图挣开身上的束缚。
“我家阿卿和我儿子都在城里享福呢!我得去找他们!”
戴忆卿艰难地抿了抿唇,将奶奶搂得更紧了,她耐心地安抚着奶奶,抬眼示意刘婶儿回家。
刘婶儿在一旁满面愁容,思来想去,眼下她也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转身向外走。
“刘婶儿!真是麻烦您了!”
刘婶儿回过头,见女孩虽一脸疲惫,眼角却带着淡淡的微笑,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女孩之所以会这样坦然,是因为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前,就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出去挖野菜的奶奶却在天黑后都没有回家。
戴忆卿在野地里四处搜寻,最终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奶奶,她抱住奶奶,可怀里的人却像没有感知到她一样,垂着头,眼睛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家继海是个大学生!他出人头地啦!去城里教书啦!”
奶奶的身子摇摇欲坠,听到这话的戴忆卿却犹如被一块重重的巨石压倒一般。
第二天一早,她攥着家里唯一的一张存折去镇上的农信社取了一千块钱,然后带着奶奶去了离星途镇最近的陆地城市,康城。
康城就在海的另一面,坐轮船只要二十分钟便可到达,戴忆卿生在那里,却对那里并不熟悉。
她对那里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二岁以前,除了常年卧床的母亲,和久久散不去的中药味,她甚至记不起来曾经一起玩耍过的同伴的名字。
一走进医院大厅,儿时的记忆便涌进了戴忆卿的脑海里,只是此时她已无暇去回忆,只得紧紧地拉着奶奶的手,焦急地查看墙上的科室示意图。
一路上,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熏得戴忆卿头痛欲裂,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她们停在了精神科的诊室前。
冰冷的空气让戴忆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不敢去想身边这个曾经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会在生命的晚景经历怎样的凄凉。
医生毫不留情地宣布了奶奶的病症,阿尔茨海默病。
当医生一条条地列举这种病的症状时,戴忆卿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坚强。
先前戴忆卿还一直希冀着存些钱,以后带着奶奶搬去其他城市,逃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可病来如山倒,压倒的不只是奶奶的身体,还有戴忆卿仅存的那点期盼。常供不能断的药费,请别人帮忙照看奶奶的花费,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戴忆卿的意志。
别人的二十二岁是高校毕业,意气风发地走上人生的新阶段,可戴忆卿的二十二岁,却像熬了几个世纪也醒不过来的噩梦,梦里没有颜色,只有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