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昏昏欲睡的雨水还在继续着。晚饭过后,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房间里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木质竹制物品散发出的浓烈香气。
木川卷着床铺铺在榻榻米上,穿过被雨水打湿的檐廊,富冈义勇抱着一个枕头递给她。
“这个可以吗?”他问。
“嗯。”她应声接过。
院子里的木牌已被风雨严重剥蚀,只残留着墨写的字迹,雨水甚至飘到门槛上。
木川唯伸直双腿随意坐着,富冈在后面跪坐,非常严谨地用毛巾擦干少女的长发,湿漉漉的长发因为刚洗完而显得格外乌黑。
她晚上睡觉的房间与隔壁的房间用墙隔断,约莫八铺席大小,除了桌子和书架外没有任何摆设,而对方已经换好了藏青的和服单衣,腰上不经心地系着一条用整幅黑绉绸裁制而成的腰带。
室内的光很昏暗,两人一时无话,很快富冈义勇就放下毛巾,站起身走到隔壁。木川唯钻进被子里,把脸贴在枕头上,她认为那是一种棉质面料的柔软香味。
房间的隔音并不好。
她想,能和对方聊什么呢?提到未来好像过于伤感,她有点词穷。
少女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又用小桌上的茶壶续上一杯,继而重新躺下。雨水的反光从西边墙上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刚擦过的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闪烁着亮光。
关上灯之后,地面的铺席就变得很黑,偶尔能听见窗外的虫鸣。她反复在被子里滚了滚,脸埋在里面,没有丝毫睡意。
“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隔壁没有回音,但被褥轻快翻叠的微微声响也极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片刻后,他说:“没有。”
木川唯意外地感觉到安心,她抱着被子平躺,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要不然我们继续聊天吧。”
对方没有回应。她以为他睡着了,或者对这个提议做出了拒绝的表态,但是没一会,脚步声响起。他光脚踩着地板走过来,在发热的脚掌下,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软地起伏着。
他没有开灯,而是选择沉默地坐在房间小方桌后面,距离她有一些距离。
“我以为是刚才那样聊天……不过这样也行,啊,或者你把你的床铺移过来吧,这样就不会冷了。”
在黑暗中,少女烂漫朦胧的语言像是夏日的晚霞,她毫不掩饰地、用一种极具特色的孩童式口吻说道。
富冈义勇顿了一下,在暗处凝视着她的脸部——大概是在那个位置,鼻梁和面颊看不清楚,额角散落黑发,她的表情一定傲慢又充满天真。
他沉默半晌,又听到她催促,不得已真的去把自己的床铺搬过来铺在榻榻米上。和她大约隔着半米的间距,他坐在被子上,有些无言。
“你听说过日本最贵的鸡吗?”少女说。
小姑娘双手搭在被子前,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望向天花板,她像是修学旅行和同寝室好友夜聊的中学生,还有点高兴。
于是富冈义勇不能用沉默去破坏这种兴致勃勃,他回答:“没有。”
“是长毛鸡,鸡翘上的毛最长有十多米,当它们还是小鸡的时候看上去与普通家禽一样,到了可以啄米的年龄它们的毛便开始以每年一米的速度飞长,这种增长速度可以一直持续到它们上天堂。”
一个因春雨而闷热的夜晚里,17岁的少女躺在床上邀请21岁的男人来房间,一本正经地聊一些关于鸡的话题。
富冈义勇说不出这种场景的荒诞之处,只是听着对方科普,偶尔发表几句评论。木川唯接着说:“长毛鸡在欧洲很受欢迎,在鸡笼里受到动物园编内员工待遇。曾经有一名旅日欧洲游客偷过几只长毛鸡回国,和本地鸡杂交和培育出了高仿版,这也是德国凤凰鸡的来源。”
他就在脑海里构想这种鸡的长相,少女引经据典,预言未来长毛鸡会变成国宝级别。她还说另一种来自越南的东涛鸡,成年体重可以超6公斤,拥有令人费解的极致大腿,和人的手腕一样粗,拎起来就是称手的武器。
木川光是说鸡的事情就说了很久,听得富冈像是在动物园来回穿梭。
“啊。”她才想起来他的坐姿,拍了拍那边的床铺,“你也躺下来。”
少女想塑造一种和朋友并肩聊天的感觉,他浑身僵硬地躺下来,盖着被子像是盖着棺材板,混乱地望向上空。
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水汽在静静地飘荡,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木川唯把被子卷在身上,那苏格兰毛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成了黑暗的最佳点缀。
“你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他先是思考措辞,随即慢吞吞地、断断续续地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他说:“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脸了。”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侧过身朝着他的方向,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势在漆黑中小声开口:“我也是,我快忘记养母的长相了。”
他们同时沉默了十几秒。
“你可以把手给我吗?”她坦然道。
他从被子里伸出左手,向她的方向递过去,于是木川就用右手握住。
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有了一个参照物,不,或许是像匕首那样的东西——作为一个意向存在。她常常将那把绿色的旧匕首绑在腿上,现在它被放在小桌上,所以她取而代之捏着青年的手。
他没有回握,只是单纯地搭在榻榻米上。
木川唯说:“我在想,我十岁、十二岁、十五岁的想法肯定是错误的,但是现在也无法找到答案,你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吗?是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