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臻的帘子撩了一半,他竟然才发现,可见不是一般的心不在焉。
瑰臻坐起来,漫不经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肯定是最近心思太多,别紧张,放松点。”
陆斯言怀疑道:“是吗?”
瑰臻说:“你的早课要迟到了。”
迟到比噩梦更可怕,陆斯言一下子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剑就跑,在门口井边洗了把脸,匆匆离去。
霈川问她:“你做梦了吗?”
瑰臻道:“我从不做梦。”
霈川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言语中带了几分欣羡:“那可真好啊。”
瑰臻望着他:“怎么,你不喜欢做梦吗?”
霈川道:“不喜欢。”他说:“梦无好梦,还不如不做。”
瑰臻走下榻,手心变出一面小菱花镜,逆着窗外的晨辉,梳理头发,接着方才的话,问道:“你常常做噩梦?”
霈川回答:“现在不了。”
那就是从前常做。
瑰臻似乎很感兴趣:“你都梦见些什么?”
霈川:“梦见死,被人杀死、踩死、虐死,化为尘烟不得超生。”
“你怕死?”瑰臻理顺了一头长发:“这么说,你还挺留恋这个世间的。”
霈川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是,我想活。”
他忽然抬眼,目光灼灼,隐含希冀:“师尊,有没有办法能让弟子洗去此身血脉,哪怕涤髓剔骨之痛也在所不惜,弟子想当个干干净净的人,永生侍奉在师尊左右,绝不背弃。”
“永生侍奉,绝不背弃——”瑰臻重复呢喃着这八个字,并未注意到霈川的神情,哂笑了一下,说道:“我不信。”
霈川:“弟子起誓……”
瑰臻打断:“别。我不是要你保证什么,霓霞仙谷授业从不会把弟子拴在身边,你迟早要下山入世,修你自己的道,走你自己的路。”
霈川闻言茫然。
可他本就是从山下而来,好不容易才挣脱了红尘的颠沛流离,难道终有一日要回到从前吗?
瑰臻忽然提道:“你爹娘是被人害死的,你心里清楚的吧?”
霈川点头。
瑰臻:“想过报仇没有?”
霈川道:“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瑰臻又道:“假如有一天,此人被揪出来,送到你跟前,你会杀他报仇吗?”
霈川久久没有回答,他肯在瑰臻面前撒谎,但料想自己的实话不会让瑰臻高兴,宁可沉默。
瑰臻:“你说实话。”
霈川:“我想我会。”
瑰臻并没有失望或者发怒,而是浅浅地笑了,道:“你看,你已经很像个人了。”
世道向来艰难,不是灾祸,就是人心。
从前妖魔当道的时候,人们为了一族荣辱,危难时,可以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可如今四海升平,却有了龃龉内生。
瑰臻把霈川撇在房间里练功,独自去找李桂。
书房中,李桂早已等候良久,见面就问:“有何发现?”
瑰臻道:“是梦魇。”
李桂立刻意识到她意有所指:“魇魔?”
年轻一辈的人或许对这个东西很陌生,没听说过。
但瑰臻和李桂是见过的。
魇魔,游走在人的梦境中,捕捉人的欲念和恐惧,滋养自身。
是一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很难抓,也难防。因为人在梦中是最不设防的时候,睡梦中的自我意识也最为混沌。魇魔便能肆无忌惮摄取人的念想,再厉害一点,甚至能控制人的神志。
瑰臻道:“你那个名叫邵平的弟子,能将姜茹的死状描述得栩栩如生,你真的相信那是梦吗?”
魇魔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他控制人心从恶,为所欲为。
人在清醒时不敢做的事、不敢肖想的人,梦中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反正是梦。
没有人会发现的。
他们从梦中餍足的醒来,一边责备着自己心思不正,一边又暗自回味那种畅快的滋味。
比如邵平。
是他亲手辱杀了姜茹,他却毫无负疚,以为那只是个梦。
百草堂那颗失窃的雪骨参也是如此。
起了贪念的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贼,醒来后将梦中所见和盘托出,倒显得自己格外无辜。
李桂焦躁地来回踱步:“禾岚可以为邵平作证,那夜他们二人都不曾外出。”
瑰臻:“都是假的,都是梦。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魇魔动动手指,一块就给收拾了。”
李桂:“魇魔可以同时入两个人的梦?”
瑰臻点头:“昨天夜里,陆斯言和霈川都陷进梦里了。霈川许是意识到有问题,强行将自己从梦中唤醒,陆斯言可是傻乎乎配合魇魔,将自己的心剖得一干二净。”
瑰臻话里话外将李桂的弟子踩了一头。
这种时候,李桂顾不上计较,他问道:“那你呢,你梦见了什么?”
瑰臻表情不变,还是那套糊弄徒弟的说辞:“我从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