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藩时曾经路过这里?”孟湉疑惑地皱起眉头,反复思量,还是想不起来,“当年咱们确实途经庆国,可是我记得庆国境内除了庆州,咱们路过的都只有少数盗匪横行的荒僻村镇,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大城啊……”
李善用看他茫然的模样,便觉好笑,也不多说,只往四下张望。因为他们二人边吃边说,待得时间久了些,方才还宾朋满座的食店内,食客们已经陆陆续续起身离开,各奔东西去为生计奔忙,店家也拿着抹布出来,不紧不慢地收拾空下来的餐盘桌椅。
李善用招手将店家唤了过来,笑道:“贵店的丁香馄饨当真名不虚传,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虞州,吃了馄饨直说堪比几十年老号的手艺呢。”
店家是个实在人,赧然笑道:“客官过奖了,我这小店倒的确是家传的,不过这丁香馄饨却是我三年前接掌小店时,新琢磨出来的小食,承蒙众多贵客赏脸,传开了小小薄名。”
李善用笑眯眯地瞟了孟湉一眼,满意地从他的面上看到了惊讶之色,便继续对店家说道:“丁香馄饨的美名传扬天下,竟是三年前才推出的新品?可见您做生意头脑灵活,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
店家被她这么一夸,更笑得合不拢嘴了:“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罢了,往前数几年,咱们虞州还是个盗匪遍地的穷地方呢。早年间虞州有个铜矿,城里的人家十之七八都是坑户,祖祖辈辈在矿上营生,可是后来矿脉枯了,不少失了生计的坑户落草为寇,抢掠过往客商,虞州城就越来越穷困破落了。
“后来,先王世子身先士卒,亲自率军剿匪,折在了前线。朝廷震怒,派了天武军来,把横行的盗匪统统肃清,还了虞州一个太平。没过几年,襄王殿下疏通了运河商道,虞州城的地方好,恰巧临着虞江口,走运河航运的客商都爱在这里装卸货物,我们这破落的穷地方涌入了大批有钱的客商,一下子就兴旺起来了,老百姓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好了。
“我借着这股东风,把家里的食店翻修了一遍,自己跑到码头、邸店、塌房里,观察外来客商的习惯和喜好,琢磨出来这丁香馄饨,没想到一上市就大受欢迎,打响了名声。说来好笑,我父亲卖了一辈子馄饨,这小店赚的钱只够我们一家勉强维持生计而已,交到我手里不过一年半载,生意就比从前红火了不知多少倍。现在我回家,他老人家还经常感叹,怎么自己就没赶上这么好的时候呢。
“去年冬天,我靠着店里的收入给家里建了宽敞的新房,孩子们也有钱念书了。我们一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靠着襄王殿下疏通运河商道的恩德,我特意在新房里辟了一间屋子,专门供奉了襄王殿下的长生排位。”
看得出来,这位店家对襄王的感激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地收不住了。
孟湉一边吃东西一边听着李善用同店家说话,开始还心不在焉,后来听到谈及庆王世子剿匪,突然被唤起了曾经的回忆,就不知不觉地关注了起来,待听到店家说到什么长生排位,他顿觉尴尬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插言说了一句道:“这长生排位就不必了吧……”
“怎么不必?”听了这话,店家还不高兴了,看在他照顾自家生意的份上,忍气说道,“襄王殿下泽被万民,对我们虞州恩同再造,现如今我们这里不说家家户户,少说也有一半人家供奉了襄王殿下的长生排位。贵客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本地的习俗罢了。”
“就是做了一些分内之事而已,”孟湉硬着头皮接着说,“什么泽被万民、恩同再造啊,这话说的也太大了吧……”
店家哪里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位,就是自己最感激爱戴的襄王殿下,听他言语之中对襄王毫无尊重之意,脸色立时就不大好看了,冷笑一声道:“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一会儿出去了还是小心着口舌为好,我们这里的人可不是个个都这般好性的。”
“别生气,别生气。您误会了,任这天底下谁对襄王殿下不敬,我这位朋友都绝不会如此。”李善用见两个人闹了乌龙,便忍着笑意悄悄碰了下孟湉的胳膊,开口打圆场,“他的意思是,襄王殿下是主政一方的边王,像泽被万民这样的词太重了,最好还是不要说了,万一被人拿住把柄,说殿下收买人心,反而会替殿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哦哦,那就不说了,再不说了。”店家一听这话,连忙摆手说道,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世道,连大实话都不让人说了。其实不光我们虞州人,这些南来北往的外地客商,也都是靠着运河商道养家糊口、发家致富的,提起襄王殿下来,哪个不是又钦佩又敬爱?就算我不说这话,也有的是人说去……”
吃过早饭离开食店,孟湉默默随李善用在路上走着,神情若有所思。
李善用轻轻挠了挠孟湉的掌心,笑道:“看你这样子,是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出门吃饭了?”
孟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困惑地说:“史家就是商贾,所以我从来没有轻视过商贾的作用。可是,我从小在资善堂读书,讲官们教的为君之道,从来都是要兼听则明,要亲贤臣远小人,要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才能得道多助、成为有道明君。我想不明白,不过是一条运河商道而已,怎么,怎么就……”说到这里,他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了。
“怎么就在无意之间,莫名其妙地得了天下归心?”李善用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地道出了孟湉在舌尖盘桓许久也不敢出口的那句重逾千钧的话。
孟湉倏地止住脚步,将目光投在她的面上。
李善用微笑着摇了摇头,耐心地为孟湉解惑:“因为,资善堂的讲官们教给你的,是文臣士绅想要的明君典范,而不是市井百姓想要的呀。”
孟湉一怔:“这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