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行随其他诸侯王一起陛见的时候,从远处看到皇上的面孔,面色灰白,形容枯槁,只能大概看到五官同父王有几分相似。
皇家血脉,是最冰冷疏远的亲情,当利益横亘,血亲如同血仇,赶尽杀绝,不择手段。红色与金色相交的大殿,画栋飞甍,灯火辉煌,却寒蝉凄切。
李时行回到居住的视馆,抬眼望空,今夜天气晴朗,星汉灿亮,西朝人信天命,也信天命通天象,预示祥瑞灾祸。
陆雪知走近,跽坐在他身旁,“近日长安城谣言四起,有人说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
荧惑守心预示帝王病危。
“切不可对他人言及。”
“我知道。”陆雪知说。
她又说:“按理说,两日后我们就该启程回北岳国了,但殿下好像并不着急让我们收拾行囊。”
李时行收回看向夜空的视线,低头看视馆院中山石树木的影子,它们在夜里随风摇曳颤动。
虽已是春日,但夜风微凉,陆雪知将一旁的披风披在李时行身上,然后凑近拢了拢披风的衣领,她微凉的手触碰到李时行的脖颈,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面上。
他许久不喝酒,今日感到酒意微醺,整个人仿佛飘然云上。
“殿下今日喝的有点多了。”
“是有些许多,但若不喝酒,也无事可做,泱泱一群人,明明都是血脉至亲,却格外陌生。”
陆雪知收回手,她看到李时行僵了一瞬的背脊恢复松懈。
她也望向夜空,然后不再跽坐,而是随意地叠着腿坐下,然后歪着头靠在李时行的肩上。
李时行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殿下别动。”陆雪知说,“就让我靠一会吧,就一会。”
李时行一动不动,他感到陆雪知柔顺的头发贴着他的脖颈,一处温热窝在他的肩膀,陆雪知伸手环住他的臂膀,他也放松下来,轻轻地无声地贴近她。
佩弦见状,便悄然离开,留两人在月下相依相偎的身影。
过了许久,李时行问:“雪知,冷不冷?”
但陆雪知并未回应,他转头看到她靠在他的肩上已然睡着,风轻抚过她的发,月光映照一抹冷白的光在她的脸庞上。
李时行愣了愣,然后轻声笑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然后试图抱起陆雪知。
佩弦从身后走出,“殿下,奴来帮您。”
李时行稳住身体,下意识躲藏了一下深衣后微微颤抖的萎缩了的腿,“不用,这点路,我还可以走。”
佩弦低头,犹豫着站在一旁。
李时行将陆雪知抱起身,他咬了牙,费尽气力,才稳住步伐,然后将她一步步抱入房间,每一步都忍着因腿脚无力而生出的疼痛,汗水也浸出浮在额边和鬓角。
在离陆雪知的床榻几步之遥的时候,他突然踉跄一下差点跌落,一直随行身后的佩弦接住他和他手里的陆雪知。
“退下——”李时行说,他声音低沉,语气不容反驳。
佩弦等李时行站稳后,躬身离开。
李时行继续坚持剩下的几步,直到将陆雪知放在床榻上。他坐在一边,替她盖上被衾,然后手放在她的脸侧隔空停留片刻后,又收回起身。
离开前,他转过头看向她的睡容,低声说:“你瞧,雪知,我甚至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我能给你什么呢。”
*
他们一行人再没有机会离开长安城。
李时行被立为太子,入住长乐宫中的太子宫,只陆雪知一人随行,馆笙和佩弦虽不住宫中,但也时常能以侍卫的身份入宫,只是每每行动,都有人随行监视。
储君初定,虽因李时行身体病弱,朝野仍有争端,但毋庸置疑,李时行是许幕选下的太子,所以没过多久,争端的声音也逐渐消失。
又是一年,李时行已过十七岁,自成为皇太子,他却未曾见过皇上几面,去年朝见后不久,皇上就病倒,而代行政事的却还是许幕。
李时行坐在画堂中看向堂中的彩绘,奇珍异兽,羽人仙子,凤鸟翱翔,锦绣花纹,仿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花团锦簇,雍容华贵。
“太子殿下,该去同太后请安了。”陆雪知身着宫娥的衣服,跪在一旁提醒。
这里不是北岳王府,不是听雪阁,处处是耳目,处处是规矩,李时行突然觉得,陆雪知许久未笑了,说话也越来越慎微,人前人后都不敢再随意改掉自称的习惯。
“再忍一忍。”李时行时常会对她说。
陆雪知知道他在等合适的时机,还她自由。
李时行被陆雪知轻轻搀扶着,走近太后后躬身拜礼。
“好皇孙,快别多礼了,哀家知道你近日身体不适。”
李时行不久前才又复发疯痹症,那场病如山倒,竟晕厥了两日未醒,醒来后也长期头痛头晕,无数宫医也无能为力,但又查不出他病症的所以然来。
他身体孱弱,才是许幕选他的原因,他心知肚明。因为孱弱,所以不是威胁,加上母族式微,也无同父王兄帮持,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再无人比他更合适。
李时行还是拜完一个礼,然后撑着陆雪知的手缓慢爬起身。
越是孱弱,越要低头,才能在恃强者的眼下苟且存活。
他想起,陆雪知曾经问他,为何强者皆希望将弱者踩在脚下,令他们卑微顺从,他说是因为恐惧,因为要用对方的荏弱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陆雪知扶着他坐在一旁,然后低头垂目候在一旁,她脸上素净,未上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