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四月下旬,正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这样春光骀荡时节,四处生机勃勃,朝野里却是危机四伏,暗藏杀机。
卯时,天才蒙蒙亮,皇宫迩英殿内,明烛高燃,臣工们已早早就候着待敲鼓入殿上早朝了。
“咳,咳。”江知忠咳疾本就连绵未断,晨起吹了风,此时又抑不住咳了几声,他朝左右拱拱手表示歉意。
“江翰林咳疾未愈,还需多加休养啊。”相熟的同僚礼貌地回应。
“相府和江府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现如今满汴京还有谁不知道此事。江家长女,嫁到司马相府做主母的,这才两年不到,人就没了啊。”
“听说是投的江?”
“我怎么听说是病死的,说是得了失心疯。”
“可惜了啊,江家长女模样才情俱佳,还给相府添了小公子,怎么就这样没了。”
“江翰林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相府怎么给人交待呢,我看司马郎中未见得有多伤心。”
“他府里还有个如夫人呢。”
好事的臣工们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着,声音压得极低,可多少还是落入些进了江知忠耳中。
这半个月来,他明里暗里听到对他的家事的议论过于多了,他本是个一心著书治学的翰林学士,品性端庄,向来在朝中与世无争,此番却因家事不胜其扰。
交情深的直接来问,泛泛之交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可他这桩家事,他自己也没断明白。
起先只是小儿子不争气闹了官司,女婿多番奔走把人给保下了。含辞和女婿素来和睦,年纪轻轻便做了相府主母,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日子,怎么突然就生了变。
女婿说含辞因妾氏闹了脾气,出走回府后又生恶疾,发了失心疯,犯起病来见人便厮打,一日夜里,下人们一时不慎,含辞便被几个黑衣人给拐走了,相府只好来江府报信,可第二日便在相府侧门不远处的蔡河堤上,找到了含辞的绣鞋。沿着蔡河上下游打捞了数日,也未见到尸身。
杜氏说含辞那夜回了府,人好端端的,绝无疯癫之症,可夜里却避着人出走了,连个口信都没留下。
江知忠绝不肯相信含辞已死。那可是他三个子女中,他最得意的大女儿啊。
可含辞失足投江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江知忠隐隐觉得司马瑜打着埋伏有所隐瞒,可他捶足顿胸做出伤痛欲绝的样子,再加之成婚以来对江府颇为尽心,江知忠又没个发作的由头。
一口气闷在胸里,江知忠前番调养了大半年好容易痊愈的咳疾,又发作了。
“咳咳,咳咳。”一想到烦心事,江知忠咳得更厉害了。
“江翰林,昨日顾谏官已押送回京,你可听闻了?”
“哦?哦。”江知忠事不关己。
“不知官家此番会如何发落?江翰林你站在哪边?”
“我?我向来不参与这些,你是知道的。”江知忠莫名其妙。
“啊?当日顾谏官为了你家公子的事重重托付了我,还嘱我对你多加劝慰,切不可逞一时意气辞官。我还以为你与顾谏官交情匪浅。”
“啊?竟有此事!”江知忠又惊又疑,顾浅尘这种朝中新贵,他江知忠与他素无交情,这是怎么说起?
月余前,一位愤世嫉俗的孙姓士子写了首诗,被指暗讽“麦苗法”,御史台官员弹劾孙某大放厥词,愚弄朝堂。开春后正是“麦苗法”在各地试点的关键时刻,此时出了这等事,革新派必定不容,官家亦是龙颜震怒,钦指了要重办。
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一查便牵涉出许多人。这位孙士子和顾浅尘是同年,二人曾有书信来往,顾浅尘也便被卷了进来。
原本顾浅尘不久前就被弹劾受官命出京办差事却私自返京,罔顾官命,官家为了不耽误“麦苗法”试行,强压着没有治顾浅尘的罪。
这次顾浅尘又被卷到孙士子诗词案,朝堂上,本就与革新派势不两立的保守派几位老臣,狠狠打压了顾浅尘,而以吕荟勤为首的几位革新派,为一己私利也想把顾浅尘拉下马,好让自己填了督办“麦苗法”试行的缺。
因而,本是游走于两派之间,又为官家所器重的朝堂新贵顾浅尘,一夕之间被诸同僚同仇敌忾般地落井下石。
大理寺办案,前往杭州押顾浅尘回汴京审理。不知是听了哪位权贵的指使,办差的官员,直接命人用绳子捆了顾浅尘,一路押送回来,等关进大理寺狱时,顾浅尘已是衣衫褴褛的囚徒模样,一些知情的同僚纷纷摇头叹息。
顾浅尘被提审后,便洞悉了这次便是有人要趁机断了他的前程,他拿定主意,咬死不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因而吃了些鞭子。可官家毕竟没罢了他的官,审案子的官员也不敢用太狠的手段,便两相胶着着。
顾浅尘熬着,他要等,一定会有人来捞他。
只是不曾想,头一个来见他的,是李内侍。
李内侍进到牢里,便左嫌又避地生怕沾了污秽到自己身上。见了顾浅尘这副光景,更是嫌恶地站得远远的,拿出一方帕子捂住口鼻,很是啧啧啧了一通才发话:“顾谏官,咱们这才几日没见,你怎么就落到这番田地?”
顾浅尘一身白囚衣已沾了不少污渍和些许受刑的血迹,发髻虽梳理过但看得出是用手整理的,只是勉强保持着不那么凌乱。那张俊美的面庞不知多久没清洁过,眼眸也多了几分冷峻。
他知晓来者何意,但此人并非他想要见的人。
李内侍自顾自地说道:“顾谏官就不想知道谁在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