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鸡鸣天亮之际,阿霁做好了一天要卖的卤水豆腐、甜豆花。
他收起了书本,将豆腐和豆花装入木桶中,挑上担子,沿街叫卖。
“卖豆腐咯,还有又香又滑的甜豆花咯。”
他清脆的叫卖声在一片晨曦之中,响彻在虾子巷。
“唷,小阿吉这么早就出来卖豆花了?我好几日没吃你做的甜豆花了,想得很呢,给我来上两碗。
虾子巷里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女人,一听到叫卖豆腐的声音,只披着袍子立刻走了出来,她脸上还挂着残妆,一片青红乌黑,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老妖婆,这老女人是虾子巷中私窠子里一个老鸨子,人人都唤作王妈妈。
她死死地盯着阿霁光洁如玉的脸蛋,眼神里写满了贪婪,好似她吃的不是豆腐,而是鲜嫩可口的年轻儿郎。
“王姨,两碗甜豆花。”
阿霁低着头,盛了两碗甜豆花,恭敬地递了过去。
因这王妈妈和阿爹好过一场,他便喊她作王姨。
“哎唷,你这小手,比这豆腐还要白嫩咧。真想不出,老陆那个臭酒鬼,竟能生出你这么一个玉人儿一般的儿子。”
王妈妈借着阿霁递碗的功夫,顺势摸了一把他的手。
那油腻腻的手如同树皮摸向自己时,他强忍着恶心,这才没有失手将碗摔碎。
见他低着头不做声,王妈妈从贴身的衣物处掏出了十文钱,塞到了他的手中,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虚情假意地说道:“多出的这几文钱,是王姨疼你的。你先是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你王姨说,王姨保管将你‘照顾’地好好地。”
说道“照顾”这一词,又朝着阿霁挤眉弄眼道。
阿霁依旧低着头,虽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两只耳朵确是如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只收了六文钱,忙不迭地挑起货担走了。
背后传来了王姨哈哈大笑声,“哎唷唷,怎么就走了,快跟进屋拿果子给你吃。”
他相貌生的好,脾气又好,虾子巷这些婆子、少妇都爱调戏他、欺负他,以为孤苦伶仃的他就和那嫩豆腐一样,一戳就碎。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他那羞怯面容下的冰寒,而他的一颗心,也在冷嘲热讽当中,被不断打磨,变得坚硬,变得砥砺。
就像是一把尚未开刃的尖刀。
……
快到晌午时分,天气炎热,豆腐还剩下一半多。
他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自阿爹被人打死后,他被其他两家做豆腐的欺负,不准让他在码头和虾子巷叫卖豆腐。
不得已,他才会挑着担子,远行到金陵城郊去叫卖豆腐。
正是那一段时间,他才注意到了陈家村的草姐儿。
后来,因那两家卖豆腐的做的没他做的好吃,一些老主顾气不过,点名道姓地说要吃小阿霁做的甜豆花,他这才又能在虾子巷叫卖豆腐。
不过,人最多的码头,却依旧是去不得的。
说起陈家村,他不由得想起了草姐儿,一向严肃的面容也多了一丝腼腆的微笑。
那一夜,女儿河畔徐徐吹来的河风,还有她那一双清澈如天上星河的眼睛,都再次涌上他的心头,那一种微妙的感觉,好似读到他第一次读到《诗经》里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一种懵懵懂懂之感。
女儿河畔的那一次相遇,正逢他平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一向没有来往的舅舅,见他没了爹,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认他做义子。
他十分清楚,他的舅舅可不是发善心,而是想要霸占他家的豆腐生意。
他家的豆腐生意虽小,可却是他立于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倚靠的活计。
即便是这样,却还是招惹旁人窥伺。
不仅如此,舅舅的女儿更是对他百般刁难,趁着他洗澡之际,烧掉了他的衣裳,逼他穿上了女儿装。
饶是遭受过无数白眼的他,也依旧气得浑身发抖,无可发作。
那一夜,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女儿河旁。
也曾想过,与其如此受尽耻辱地活着,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算了。
可是他遇到了她。
春风习习的夜晚,女儿河畔独自啜泣的小女孩,就像是一只离了母兽、走丢了的小猫儿,那般惹人怜爱。
呜呜咽咽的小声哭泣之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雨滴,在他原本一潭死水的心田之上溅起了一小朵的涟漪。
那些劝她不要轻生的话,不仅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一夜,和她的交谈之中,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他想要知道关于这个世道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仅关系着他自己,更关系着她。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如此起早贪黑的做豆腐,生活依旧是一贫如洗。
他不懂,为什么像她这般纯洁美好的女儿,却要被硬生生地被推入污浊不堪的妓院之中。
他不懂,为什么书本上写满了“仁义礼智信”的圣人之言,他亲眼看到的世道却是行走在人间的魑魅魍魉。
正因为不懂,所以他要问出个答案。
在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神,他看到了自己。
卑微,无能,像是蝼蚁一般苟活着。
可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而活。
为她,为自己,为了答案。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忍耐着所有的轻视和嗤笑。
她的清澈的眼神,还有自己和她的约定,都一笔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