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前方的赤色暖轿没有进入崇德门内,而是在门口停了下来。
轿撵微微前倾,明朔伸手抓住帘外的抬杆,探头出来。
那侍卫立刻跑上前去,扶住明朔的手,轻声制止说:“尊上请丞相坐轿进殿。”
明朔眨眨眼没有回话,用力挣开侍卫的手,蹒跚着走出轿撵,他长吸一口气,对着侍卫说:“扶我都不敢用点力?知道魔族力气大,怕伤着我,承你的情了。”
侍卫立而跪地,依旧坚持道:“请丞相坐轿进殿。”
明朔伸手扶起他,说:“你们爱我,敬我,我却不敢坏了规矩,现下我还有点别的事,你先回去替我向尊上告罪。”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在层层叠加,异色的血液仍旧不断汇聚,明朔转身过去,看向肤色各异的魔族们。
他们有人抱着嗷嗷待哺之婴孩,有不及半腰之孩童,还有驼背眯眼的老者,甚至有瘸腿拄拐者,全都饱含热切地望着这位魔朝丞相,也是他们口中的“人父”。
为首的一位老者发出清凉的魔吼之声,前行的魔族听闻的同时都停住了脚步。
“敬贺人父一百二十岁寿辰!”
随着这声贺词的昭示,崇德门外的魔族一齐屈膝,膝盖落地的压雪之声无比清晰地传到明朔耳朵里,他的眼角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
“敬贺人父一百二十岁寿辰!”
匍匐着的魔族们宛若朝拜魔祖般虔诚,敬伏在这身蓝青色的官服下。
而这声宏达的贺寿之音,不久也传到了帝子阁的魔族长老耳朵里,同样传到了高坐帝位的魔尊耳中。
魔尊看着面前的侍卫呢喃道:“丞相还是不肯坐轿进殿?”
侍卫回到:“是。”
而后魔尊抬头看向在座的魔族长老们,才发现他们竟没有一个人看着自己,目光全被那道震天的朝贺之音吸引地看向帝子阁外了。
魔尊似有所感地低头笑笑,清了清嗓音道:“丞相既不肯坐轿进殿,诸位便挪挪脚,随朕踏雪相迎!”
闻言一众长老们笑着站起身来,尊奉道:“是!”
崇德门外,明朔闭眼静受着无数魔族的朝拜,他回想起乌云万里那日,自己一个人走在萧索的京城内,等待魔族降临,那时刮在脸上的风比现在冰冷许多,戒律座的海树禅师突然折返,扬起肩上袈裟,那块红色的布料暴涨万倍,遮天盖地般朝着剩下的人裹挟而来。
明朔正以为要被带往西天时,一位白发长须的金瞳异人天降剑兵,划破袈裟把明朔带了出来。
回想至此,明朔感叹道:“初见你时白发苍苍,而今我也是青丝俱尽。”
挥洒而下的雪花没有丝毫减弱的势头,明朔回望身前的魔族们,并未让他们站起来,而是自己下跪回礼。
回敬三拜后,明朔朝着刚才的鸿雁招招手,鸿雁立刻飞身过去。
明朔说道:“我老了,声音没以前那么洪亮,劳你替我传话。”
鸿雁朝着他点点头,对于这位魔朝丞相,无人不满怀敬意。
“多劳记挂,明朔不甚感激!大雪寒天,都回去吧!”
鸿雁震开身上积雪,展出琉璃般清丽的羽毛来,他挥动双翼,旋于上空,模仿明朔的口音喊道:“多劳记挂,明朔不甚感激!大雪寒天,都回去吧!”
明朔身旁的圆头小童嬉笑着说:“学得还真像。”
回敬的话传了三遍,却没有一个人起身,明朔不禁揉了揉耳朵,说:“我这要聋的耳朵都听到了,他们不会听不见吧。”
双角小童笑了笑,立刻吼出魔音传话:“你们不起身,丞相就再拜回礼,拜到你们回去为止!”
闻言跪地的魔族们全都缓缓站立起来,以殷切的目光望向明朔。
惟有跪在前头的魔族老者不肯起身,明朔只好上前去扶。
明朔的指尖还没触碰到老者的手臂,便感受到魔族皮肤上散发的炽热气息,说道:“衣衫单薄,热血活络,不由感叹凡人体格的羸弱。”
老者抬头起来,印入眼帘的一张无比骇人的狰狞魔容,他满怀敬意地说:“恳求人父随我们回魔界!”
明朔扶起他,摆摆手道:“我始终爱的是这片土地,一百年前人族走了,我不曾走,现在你们要走了,我也不会走。”
当年塌天的黑云压在头顶,惊雷交响演奏异域篇章,大片漆鸦冲天而起,绕着降下的雷光盘旋而上,终究化作漫天血雨淋漓挥洒。
穹顶爆起阵阵魔气,嘶吼的魔音裂空而来,这些令人惊骇的魔族踏天临界,白发金瞳的魔祖在子民的簇拥下登上帝位。
佛魔一战,佛祖涅槃,僧尼遁逃,魔祖重伤,佛宗让地求和,订下百年之约。
明朔稍稍眯着眼,瞳光临近涣散,他还想多记住几个魔族的面容。
修罗地狱的骇人之物们掌控人界,天空没有升起猩红的血月,大地没有崩裂出炽热的岩浆,反而生灵和蔼,明曦闪耀。
魔祖在上,以明君相称已不足道,两代魔尊皆是圣君,他们留下了明王朝的官制、律法,重用明朔,革除弊政。
明朔八十年间上对帝君传道,下对魔民解惑,他教导魔族从古道典籍中求习人族的思想、文化、医术和地理,十年时间把人族治下千疮百孔的土地焕然成就不曾登达的繁盛,普世之民颂称为“父”。
大治之世燃起大同之光,明朔似乎看到了圣人所说的彼岸。
他满含热泪地喊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回去要把学的东西延续下来!”
明朔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副残破的骸骨还剩下多少能用的精力,这声积蓄已久的喊声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