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笛九岁那年跟小伙伴去河边玩, 意外落水,被急湍往下游冲, 吓坏了岸边的几个小孩。
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浑身上下被恐惧包裹,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将她拽去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一天的天光也是破碎的,她的视线在明暗里交替,心情穿过炎夏和寒冬。最终被一位阿姨救上岸,躺在石板上发现睁不开眼睛,才确定这不是阴暗恐怖的地狱, 因为地狱没有这么灿烂的太阳。
从那天起,她学会了一个词——惜命。
那个暑假她学会了游泳。她想她人生中意外死亡的原因将排除溺水这一项。
她也永远记得呛水将要窒息的感觉, 那种触感让她感受到生命之脆弱。
触碰死神的那一刻, 灵魂会颤抖。而颤抖之后, 原本单薄的灵魂会因珍惜而长出铠甲, 变得厚重。
凌程会游泳是钟笛教的。他被朋友们疏远的那个暑假, 每周有三天下午,他都跟钟笛泡在离食品城不远的一个老旧游泳馆里。
阳光自馆顶的玻璃窗倾泻, 让泳池里的水在波光粼粼中化身美人鱼的鳞片。
钟笛穿深蓝色的泳衣, 长腿垂在岸边跟凌程说话时,凌程觉得她比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还要夺目耀眼。
“别因为运动无法拔尖就彻底放弃运动, 那会辜负你的好身材。”
钟笛对凌程说完这句话后,跳进水里, 自由、欢畅。
“下来啊凌程,钢琴能弹好围棋能下好, 游泳你也可以学好。我问过丽丽了, 你是可以游泳的。”
“凌程, 你再不下来我就游到你追不到的地方去。”
“很简单对不对?你记住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记住了,说不定你连犯病也不害怕了。”
凌程小时候去游泳馆,是穿戴整整齐齐站在岸边捧着书本或者游戏机的安静少年。
他怕水淹没心脏的压痛感,怕自己无法呼吸,更怕自己因不敢游快而看上去像只蠢笨的鸭子。
他宁愿当一个精致的观众。
钟笛却对他说,游泳可以增强他的心肌收缩力,改善心脏的微循环,对他有好处。
她也希望他多一项求生的技能。
凌程学得很快。一周后,他在水下吻钟笛的脸,上岸后和钟笛躺在湿润的泳池边看着对方笑。
他问钟笛:“游泳很解压,对吗?”
钟笛刮一下他高挺的鼻梁,亲吻他的唇角。
水面闪烁的光芒像白日里的星辰,晃进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眸里,装点着情意绵绵的笑意。
……
凌程落水后,钟笛的大脑短暂断片,她的手掌悬在半空中,俨然一副“杀人凶手”的姿态。
过去她也曾推他入水,那时他甘心做她身边的鱼,跟她一起往远方游。
他们结伴而行,不知疲惫,不怕沉溺。
现在他是谁?不再是同伴的凌程,在他落水的这一刻,模糊了钟笛对他身份的定义。
她总是咒他去死,眼下真的到了这一刻,他该以什么身份去死?
杀死她初恋的刽子手?还是曾经深爱着的恋人……
他又真的矫情懦弱到要去死吗?
湖面被凌程刺破,跌落的声响划破安静的黑夜,但很快,他下坠的动静就被这片黑水淹没,湖面归于平静,他像一颗流量划过天际,不留任何痕迹。
他没有挣扎,四面八方的冷水肆意浇灌,浇灭他最后的意志。他想起他第一次下水时的情形,那时他是一条不会呼吸的鱼,而钟笛是他唯一的同伴。
“在水里是什么感觉?”那时钟笛问他。
第一次是恐惧,第二次是释放,第三次他感受到了自由。
“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好像新生了一般。”
……
太静了,静到明明钟笛是岸上人,呼吸却被无限放大直至紊乱,使她被迫成为一条搁浅的鱼。
耳边又突然出现幻听,是美真走之前监测她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的渐急的提示音——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凌程——”
拉扯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去奋力呼喊这个名字的时候,钟笛找到了他在她心里的角色。
他是一个死了会令她感到痛苦的人。
幽深的湖水远比有点点星光和皎洁月色的黑夜无情。这片湖纳入了凌程身体里的那个黑潭和他柔弱心脏上的那个黑洞。
他下沉,模糊的意识里再次出现那个老旧游泳馆里的片段,钟笛依然是岸边的那条美人鱼,她顶着黑绸缎一般的湿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只是笑,她不说话……
这时耳畔传来——
“凌程——”
钟笛在慌乱之中摘掉脖子上美真留给她的项链,正想下水捞人,平静的水面再次被划破。
她扭头,凌程如同一条断了尾巴的鱼,于仓皇中浮出水面,急切地宛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
钟笛卸了满身的力气,坐回甲板上,重新戴上美真的项链。
她手指微微颤抖着,正积聚着一股力量,想要狠狠释放困在心中的那个恶魔。
终于,当凌程游到她面前时,她抬起手掌,穷凶极恶地给了他一个比他那天打他自己时还要更重的耳光。
“你要死,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死,你别害我!”
话落她放声痛哭起来。
凌程撑住甲板的边缘上了岸,紧紧去拥抱她,想要安抚她。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又把他推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