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她说,“不需试图润色遮掩。”
她问:“我与你父亲有生死之仇,你不是很早就猜到了吗?”
就在温息和温慧强迫她去操办纪明德婚事的时候。
就在她宁死不应、宁死不肯给杀母仇人之女出力的时候。
就在,她试探温息,她母亲并非自己攀附上安国公府的时候。
从那时起,温从阳应就有所察觉了。
“只是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敢去细究。”
纪明遥轻声说:“你自欺欺人,以为我终究是被安国公夫人养大,也终究已经和你成婚,是‘你的妻子’,是‘温家的媳妇’‘温家人’了。只要你对我‘好’,你我如今日有了地位,你父母祖母也对我‘好’,我就能摒弃前嫌、忘记一切旧事,也同你一起,做你长辈的好孙媳、好儿媳。”
“你也以为,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查出什么呢,是不是?就算真查出真相,我又真能状告‘公爹’吗?你不信。”她笑笑,“你该去天牢问你父亲,我看,你这想法,应是和他一样。”
温从阳面色紫胀,颈侧青筋直凸。
方娥一瞬不错紧盯着他。
而温从阳伸出手,只是深深埋下自己的头颅,双手抠紧头皮。
纪明遥站起身。
“等等……”温从阳嘶声开口,“等等!”
他半抬起头,只看着纪明遥的一品诰命裙摆,话中带着恨意:“那若我,果真提前查明,销毁证据——”
“温从阳!”纪明遥冷声道,“你别再装傻!别说得你的自欺欺人好像是对我的恩赐!”
“你父亲就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摆设,所以他不敢让沈家留在京里,更不敢杀人灭口,一定要给足好处将人逼走!你也很清楚,大周朝堂之上有都察院,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可闻风参奏。”她冷笑,“强买我娘、折辱她、逼走沈家,亲历者前前后后不下百人!我今日才敲响登闻鼓,只为等一切罪证齐全,让温息无从翻身。若你们真敢阻碍我查清真相,我即便下狱、受刑、受死,也要和你温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提醒:“我提前三年首告此事,即便证据不全,你温家也未必毫发无伤,你温从阳更没有能得赐将军府奉养母亲和祖母的功劳!”
“也别再提你可笑的喜欢,可笑的维护,可笑的感情,可笑的痴心。”纪明遥深深吸气。
她远离温从阳几步,来到忠毅侯身边,尽力平心静气说:“发现自己喜欢我,便不顾我的意愿强凑上来。觉得怎样会‘对我好’,就一厢情愿去做,从来不管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我摆明厌恶丈夫有妾,你耽延六个月才决定送走李如蕙又时常后悔,还以为自己对我的真心感天动地。是你自己贪恋我的夸赞鼓励,却好像吃苦上进都是‘为了我’。你长辈刁难我,你毫无作为,劝他们不成便劝我服软低头。以为你立功得封将军,前程无限远大,我就再没理由不愿意和你圆房。以为做成了真夫妻,‘是你的女人’,我就会真正把理国公府当做亲人,忘记生身母亲。”
“温从阳,”她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十二年来,所谓的爱慕和痴心。”
纪明遥的话,声音轻若鸿毛,却似重若千钧。
温从阳跌落在地。
他紧紧蜷缩身体。
纪明遥随忠毅侯后退至殿门,才一同转身,看见明媚的春日阳光。
殿内,温从阳断肠泪下,撕心裂肺:“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她的夸赞是假,她的鼓励是假,她的温柔是假,她的心疼是假,她看着他喜悦的目光是假,她娇媚唤他“表哥”是假,他们相依相偎、一同用饭吃酒看书投壶取乐是假,他们在边关同甘共苦是假,他们青梅竹马十几年,朝夕相对的六年,全是虚假!
方娥耳力过人,听见了殿内声音。
稍有犹豫,她悄声问身边的人:“是假的吗?”
“……什么?”纪明遥没明白。
“温将军在哭,他说,‘都是假的’。”方娥好奇,“是假的吗?”
纪明遥稍稍思考片时。
“不是。”她说,“都是真的。”
或许是沐浴到了温暖春日的微风,在与温从阳刚刚决裂的现在,在心情尚未完全平复的此刻,她愿意对保护她的人吐露心声。
“没有人知道,你是第一个。”她对方娥笑,“我母亲……她去世,是因从三层高的阁楼上被人推了下来。我看见了全程。所以,每次登高向下望,或下太高的台阶,我眼前都会有——幻觉。”
“这是最真的。”纪明遥轻叹。
她们正在下大明殿九十九级台阶。
方娥看向她的裙摆,当真发现,她走得摇摇晃晃、十分危险,令人担忧。
她忙更将人扶稳。
纪明遥仍是笑着,继续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我相信我说的话是真,听的人也认为是真,那是不是,就是真的?”
方娥细品这话。
她没再追问,只发出了一声真切的叹息。
台阶下,霍元已忙迎上几步。
他先忙看真宁县主毫发无伤,才掩饰地转向忠毅侯:“侯爷后日便回东关,不如明日先与我等一聚?”
“甚好!”方娥笑道,“只不知县主是否方便?”
“自然方便!”纪明遥笑,“我近日应住宝庆郡主府,我替宝庆姐姐做主,请众位同来相聚如何?她最是仰慕方侯,信中提及甚多,只恨从前无缘结识,不如让我来做这个红娘!”
方娥自然没有不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