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长出一只灼热的眼睛。
水儿说,我从未想到,房事原来也能是那样的……就好像怪物吞吃人一样,我看不到老爷,也看不到大夫人。后来我煎药回来,再经过那里时,就已经不是那样了。可我还是有点害怕……我知道是影子,但真的看起来很吓人,如果不是因为我明白帐子里面的是老爷和大夫人,我都要认为那东西马上就要跳出窗户,来把我给吞吃掉了。
楚歌不知道水儿描述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她没有亲眼见过,听水儿说得玄乎,又笑话她胆子太小。可如今却仿佛突然知晓了。楚歌靠在窗边,突然想起来天高云淡的那个春夜,段盛尧带着满身酒气闯入她的房中,目光锐利凶恶也如同一只猛兽出栏。他个子高,也比楚歌壮了不知多少,沉沉压下如同一座山峰,又好像老虎伸出它的爪子按住猎物,永无脱身之机。那些突如其来的惊惧、百求而不得的呼喊,以及浸湿了一整张枕巾的眼泪,似乎都已被腿间撕裂般的极度的痛楚所掩盖。这猛兽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只有它的手指可以触碰到他的猎物,鼻尖可以嗅闻到鲜血,嘴唇可以接触到弱者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它双肩的阴影便足以将人压制,冰冷的眼神就算看不见前方也足以将人刺穿,獠牙抵到喉头,腥臭的鼻息喷洒上肌肤,随即被一口咬透。指爪搭在肩头,另一只按在腿上,从下到上将人撕成两半。她便这样被撕扯、被吞吃。
怪物动了动手指,耸了耸肩膀。里面传来一声长长的、闷声的哭喊。她听到宛情的声音,喊道,大夫人生下来了!但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怪物一分为三,中间的脊梁缓缓地软倒下去。老妇直起身,但接着便是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楚歌想都没想,一把推开门冲进去,扑面而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再一看眼前,鲜血几乎已经染满了整张床榻,有血滴子顺着床沿淌下,落下便成一滩。那老妇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孩子,手脚细微地颤动,但几无声响。他通体黑紫,紧闭着眼睛,胳膊像是被砍断了的软绵绵的藤蔓,攀附着冰冷的秋风,疯狂吮吸着空中的血腥气,手腕脚腕都如竹竿似的枯瘦。
榻上,那躺在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向她伸出手来。
曲大夫人说,来看看我的孩子。楚歌扑了过去。她一伸手,就摸了一手的血,但曲大夫人拉住了她。她抬头对老妇说,谢谢。又说,宛情,带奶奶离开,和奶奶出城去。宛情的眼泪倏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她只来得及说,夫人……曲大夫人便打断了她,平静地说,带她出城去,人家来给我接生,不好再受兵乱之苦。去吧。
宛情面对着她的命令,在原地踯躅了一会儿。过一阵子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深深地看了大夫人一眼,又最后一瞥楚歌,带着老妇离开了。老妇临走时还跌跌撞撞的,似乎依旧未回神。楚歌过去,把这孩子抱在怀里。这孩子是活着还是死的,她不知道。她唯能知道一件事。
她将这孩子放到曲大夫人身侧,轻声说,夫人,是个小少爷。曲大夫人抚摸着他黑紫色的肌肤——她这儿子,段府最后的一个嫡子,终于如约来到这世上。她轻声说,好,我晓得就是个男孩。可惜他这个样子,是被他的母亲拖累了。楚歌说,大夫人没有错。曲大夫人说,不,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最初你们都劝我不要喝那个生子药,可我一意孤行。这就是结果,这就是报应。
楚歌跪在她身侧,突然,慢慢地,她将身子伏了下来。她枕在曲大夫人发边,感到一阵宁静。门外兵荒马乱、啸叫未止。也许也有火球顺着大街边缘一路燃烧,也许未破晓时,蛮人的屠刀就将逼进城门。但在这些声音里,她只枕着这一瞬久违的平静,在最后的生死之际,她所有的复杂的心绪都已沉入水中。
曲大夫人摸着床边,拉住她的手,将手指握在掌心里。楚歌感到她的手指冰冷,但掌心是温热的。那手带着血,摸上她的侧脸,抚摸她的头顶。曲大夫人轻轻地说,有句话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一直没说,可如今命不久矣。对不起,楚歌。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唯一正确的便是当时把你救下来。当年救你,我从不后悔。可我后悔把你带入段府,后悔让你去为我固宠。我已经疯了,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不是一个能做大夫人的人,也不是一个值得让你真心以待的人。
楚歌的侧脸被一阵血气环绕。她抬起眼看着曲大夫人,突然觉得她年轻的脸上满是皱纹。曲大夫人的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还想说什么,可突然间门被打开了,楚歌忙回头看去,便见得二夫人站立在门口,面色僵滞,神情愕然。
三人静静对峙。曲大夫人看到她,也是一愣,但好像突然因她的到来而生出些许力气,容光焕发。她一反方才轻言轻语,微笑着对二夫人说,来看看,二姨娘。你等到了我的报应。二夫人这才仿佛终于看到她怀里的那个孩子一样,脸色非常不好看。她说,我知道那事不是你做的。曲大夫人微笑着说,可除了我还能是谁呢?二夫人说,曲凝竹,你是真的该死。曲大夫人说,你看到燕燕了吗?啊,不要她来。把她交给楚歌,把她带走吧。
曲大夫人的脸上带着失血过多的惨白的僵化,这凝固了她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善意。二夫人掉头就走。楚歌向外看了两眼,才发觉有点不对——厢房右侧总有点微微的火苗在窜动。她连忙奔出去,眼前的场景却令她冷汗出了一身。段府不知何时被放了一把火,火光冲天。眼见着那火势即将烧到此处,不远处有下人的高声叫喊,叫着人们快跑。
楚歌又冲回去。只这一刹那,她那些可怕的绝望的平静又猛地被打碎。在一条死路里,她竟然又凭空生出些许希望的力量。她跑到曲大夫人榻边,说要带着她走。她一点也不冷静了,立即又慌不择路起来。她念叨着什么,要去收拾曲大夫人的东西。手腕却被人拉住了。曲大夫人原本半合了眼睛,手掌却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她示意楚歌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