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伸手将杨氏扶住,想搬一把矮凳坐在床边,又摸着凳面上一层薄灰。
拂去灰尘坐下,她把饭食碗筷都摆出来,水洗的杏眸分外清明:“是他们的错,不怪母亲。
不过这些下人也只是附庸,月里请大夫来给您诊脉的事被关氏几次拖延,她们东院挤兑,下人自然也有胆子怠慢。”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杨氏蹙眉思索,想起什么,“你若是见着你爹,可问问你与太子的婚事如何,嫁给太子,莫说在府上,全天下都无人能欺负你了。”
她已经为此事跪昏在沈侯门前,母亲卧病不出,还不知道呢。
沈乔笙低头盛汤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来望着杨氏,一字一句坚决道:
“太子谢冠,女儿不要了。”
杨氏愣住,定眼瞧女儿,分明样貌分毫无差,眼神言辞却像变了个人。
尤其是那双眼,从前娴静纯质,一夜之间竟风雪百罹。
她不解,短短两日女儿能经历什么,听女儿语气认真,她试问:
“阿团,论根基我们侯府不如京中其他世族深厚,你本不是太子妃最优选,幸而太子对你青眼有加,才有机会去争一争,先前你自己也对此事颇为上心,为何突然改变心意?”
母亲温柔细腻,沈乔笙不免鼻酸,手上细致剔去乌鸡骨头,煨得酥烂的嫩肉喂到杨氏嘴边,掩下说不得的缘由,
“娘,阿团有一问,若是太子真心待我,何需我自己去争?”
“这……”杨氏答不上来,陷入思索。
“我们定邺侯府在潼城千户封地,说多不多,而潼城以南不出百里,就是宛州。”沈乔笙眸光暗下来。
太子的生母,皇后魏氏的母族于宛州发迹,虽迁府入京,但一直有支系盘踞在那儿,枝繁叶茂。
“阿团,君臣婚姻,哪能如寻常人情爱纯粹,有些权势上的交换是正常。”杨氏试图劝说。
“此话不错,可京城才女如云,朝中更有勋贵,为何看中我?自是因为我性子弱好拿捏,侯府的根基于他又构不成威胁。
女儿以为,权利交换讲究的就是互相威胁,若一方没了威慑力,岂不是任人鱼肉?”
太子娶她为何,她一直都明白,无论生前死后。
她心悦谢冠,能嫁他自然欢喜,但以她心性,远没到谢冠勾勾手指,她就向父亲跪求婚旨的地步。
她也曾以为这是交换,她的要求很简单。
关姨娘打压,父亲繁忙不理家务事,外祖父杨家天高地远无从依靠,她只想带母亲走。
但谢冠从没想过“换”。
他为的是“夺”。
他对她极尽利用,一手谋划侯府灭门惨案,母亲因此无辜惨死。
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为母亲,为自己。
杨氏见沈乔笙神情似燃着滔滔盛火,心下震动。她不知眼前的女儿是死过一次回来的,却能看出女儿心性已大不相同,默了默,点头:
“好!阿团发话,咱不要那太子便是。你今年十四,等明年及笄,各家送来帖子再挑好儿郎,只委屈你再苦熬一年。”
杨氏的想法也很简单,让女儿有个依靠,安稳无忧地活着。
沈乔笙久违轻松地笑起来,捏拳头扮凶:“娘,不嫁人我们也不会受苦,欺负我们的人,阿团挨个儿收拾!”
杨氏拉住她挥舞的手放进被子捂着,笑到一块儿去:“我康健时好歹是武家出身,你生来畏寒体弱可半分不像我矫健,我都摆不平她们,靠阿团一个人的小身板怎么收拾?”
沈乔笙即答:“娘小瞧人,谁说我只靠自己一人?”
“那靠谁?给你寻儿郎,你又说不嫁。”杨氏摇摇头。
沈乔笙神秘凑近,道出三个字:
“谢袭容。”
杨氏一愣,登时敛了脸色:“谢……你说的是…太子的亲姐姐?太后跟前受宠的那位长公主?”
她欲言又止想说的,是谢袭容身上更为扑朔昭著的传闻:
二十三岁还未婚配,杀人为乐、疯癖乖戾,美貌与恶名一齐盛扬天下的那个鬼见愁。
沈乔笙点头,面上平静,端碗的手却有些颤抖,碗里泛起的涟漪似在她心上。
谢袭容这个名字,本该遥远陌生。
可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她竟和她结成一段缘系。
若说有情谊,不过寥寥两个照面。
说无情,最后却是谢袭容折腰,为她合上双眼——
模糊视线里,那人向她一步步走来。
谢袭容垂眸淡笑,冰冷指尖点触上她柔粉色的眼皮,行迹轻抚留下的凉感,水蛇似的游弋而过。
“你活着乖巧,死状也很顺本宫的眼。”
漫不经心的声音亦远亦近,那人笑得更欢了。
电光骤然炸破,雷火滚烫欲点燃天际。
谢袭容说:
“替你宰了他们如何?”
字字如金钟玉磬,合进沈乔笙停滞的心搏。
死后她并没有立刻转生,而是幻作一缕鬼魂,亲眼见不久后的谢袭容以凶残手段覆灭东宫,为沈侯府平冤昭雪,又只手搅散政局,独揽朝纲。
沈乔笙沉思着,尽管重生而来,手握先知先觉的优势,可这回来的时间点着实不妙——
在她跪昏过去的当晚,父亲沈垣到底不忍看女儿苦求不得,秘密入宫面圣,求来这桩赐婚。
眼下正值太后寿诞,宴会当天便要宣旨了。
定亲已是板上钉钉,既不能抗旨悔婚,更不能坐以待毙,况且仅凭她微薄之力,恐怕绝难雪恨。
倒不如,先找一个身位能与太子匹敌的靠山。
而这个人选……
见女儿发呆,杨氏碰碰她:“阿团?现下你有什么打算?”
沈乔笙回神,沉吟道:“过两日太后娘娘寿诞,命妇女眷都须要进宫贺寿,那时我找机会同长公主亲近亲近罢。”
谢袭容暴戾,旁人避之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