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儿有了一个家,而那个寄人篱下、终日惶惶戚戚的年轻女人也有了一个依靠,即使他们依然贫穷,依然要靠那被别人侵占得少得可怜的耕地才能勉强填饱肚子,即使女人在原籍的房屋被贪婪的表哥强占了去,即使男人年轻时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可他们互相扶持着、互相依靠着也算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老三就此在表姑家扎下了根,表姑和表姑父家里的吃食总是紧着他吃,半大的小子敞开了肚皮吃能顶得上两个成年人的饭量,可表姑和表姑父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头,饭桌上总是把碗往老三跟前推了又推。
或许是知道这辈子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表姑和表姑父把那些原本无处释放的父母天性全给了老三,每每在深夜中哭嚎着颤抖着被仿佛坠入无间地狱的恐怖和疼痛惊醒,惊慌地睁开眼睛,是这间虽破烂但温暖的小屋,日间晒过的棉花被裹在身上,火炉里的木柴毕剥作响,表姑和表姑父将他围在中间,筑起一道信任、安稳、永远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墙。
不仅如此,表姑和表姑父倾尽所有,送他去三十里外镇上的学堂读书,让他能够识文断字,不必因为没有文化而继续靠出卖劳力赚取那可怜的分分角角,虽然衣裳上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虽然依然常常饿肚子,但老三心里明白,表姑和表姑父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自己在学校吃的黑面硬窝窝,泡再多的水也硬得像石头块一样难以下咽,但这是他俩从牙缝里为他省出来的,上次放假回家,即使他俩慌乱地藏起了碗,可他还是看见了,稀汤寡水里飘着一层碾碎了的树叶一样的东西。
每每想起,老三总是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他的亲爹娘,视他若眼中钉肉中刺,十岁之前他甚至没有进过家中的堂屋,只能像狗一样偷生,而表姑和表姑父,虽不是亲生,可在老三心里却千万倍地胜过那二人,他便更加努力地用功学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更好地报答对他有着再造恩情的表姑和表姑父,他心中的亲爹和亲娘。
中学毕业以后,成绩优异的老三没有选择继续读高中,他知道那是这个家庭负担不起的东西,而是通过同学的介绍拜了乡里的一位木匠师傅,他想尽快学习一门手艺在社会上立足,因为过去几年在学校里学习的知识并不能够变成等价的财富。
凭借着聪明、好学、勤勉,老三很快成为了木匠师傅的得意弟子,19岁的那天夜里,几杯白酒下肚,暂别了师傅,老三推开了他日思夜想的院门。脸上仍挂着酒后的红晕,布满伤疤的手从破烂的学徒罩衣里掏出了两百元钱,这是他为镇上的供销社打家具赚来的钱,正式出工三个月来,每一分钱他都舍不得花,师傅的车间里有灶,灶上顿顿煮的都是大白菜和萝卜,即使一点荤腥也见不着,可是每天都在进步的手艺和按件落到自己口袋中的钱使这个只有19岁的年轻人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他感觉自己正像春风里茁壮地吸取养分的麦苗,昂着头、挺着胸,农人的手轻抚过他的头颅,他便更骄傲了,头顶着的饱满的麦穗就是他的回报。
昏黄的油灯下,沉浸在喜悦中的三人还并不知道,暗处一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手握一把闪着光的阴冷镰刀,等待收割这株“自家”的麦苗。
悲剧在老三的人生中总是重复上演。
二十岁刚过,他就攒够了整整一千元现金,这在当时的农村家庭是一笔令人吃惊的财富,乡政府里坐办公室的小领导,一个月到手也不过才九十元的工资,只有老三知道,这些钱是自己没日没夜地干活儿赚来的,许多活儿旁的年轻人嫌累嫌苦,他就主动揽过来做,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不休息,一同吃住的学徒们每周有一天的时间休息,除了回家看望表姑和表姑父,老三从来不和他们一样琢磨着去城里赶集,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是按时按点到车间里做活儿,细致的活计、良好的审美,使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老三、表姑和表姑父将这一千元的毛票在透亮的窗台下数了一遍又一遍,他们美好地畅想着,翻盖一下自家的堂屋,再给老三盖一间东屋,他长大了,每次回家不能也不该再跟老两口凑合着睡一张破炕席了,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要备下足足的炭火和几床厚棉被。老三在城里工作,即使还有户口问题没有解决,但对老两口来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自然需要做几身合体而体面的衣裳,更不要说这些钱是老三自己挣来的,他花得应该,花得有理。况且,在当时,一个有文化、有手艺、有头脑的年轻木匠,理所应当拥有光明的前途和未来。
堂屋翻新的第一天,庆祝动工的鞭炮声还没来得及响完,一伙手持菜刀、锄头、斧子的人就闯入坠满了丝瓜藤的院墙开始打、砸,被请来做活的泥瓦匠们措手不及纷纷躲避,表姑父拖着行动不便的一条腿和来人扭打在一起,这些人正是老三的亲爹、亲娘、亲大哥和亲弟弟。
等在车间做活的老三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城里赶回来,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老两口搭的葡萄架被人扯下来劈断,枯黄的葡萄藤散落一地,四五个原本长在藤架上熟透了的金瓜也被踩碎,摞好的柴火垛被推倒,堂屋里到处都是被人泼的泔水,沤了不知几天,散发出浓烈的恶臭,鸡窝却是空的,两只老母鸡一只公鸡已不见踪影。
表姑和表姑父就在这一片好似废墟的家中,一脸木然地默默收拾着残局。身形瘦小的表姑父正用一块脏抹布擦拭炕上的污渍,墙上泛黄的旧报纸还在不停往下淋漓着恶臭的黄色汁液,表姑父抬起脸来,带着七分担忧三分哀戚地望向老三,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色面庞上挂着青青紫紫的淤伤,左边的眼角豁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血水已经浸湿了那件泛白的破棉袄的领子。头发已经半白的表姑背对着老三,正把被打碎的瓦罐归拢到簸箕里,瓦罐里的盐和糖散了一地,粗粝些的是盐粒,些许泛黄的糖粒,伏跪在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