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树下的宁窈。
少女席地而坐,怀中抱着只“小猫”,自下而上地昂头望他。乌黑发髻挽做双月,别着一对花瓣细小的金丝发钗,垂下的碎发用戴孝的素色发带扎着,发带坠在她如莲花展开的袄裙上,层层叠叠的裙摆逶迤在地,裙边镶了一圈白雪,一张桃花面,素净、雅秀,不施粉黛,只恰好落了几道光影,衬得眸清唇红,宛如寒冬天雪地里忽地盛开了一株木芙蓉。
真好骗。
裴台熠幽幽地合上了眼。
他这儿平日里别人都是敬而远之,绕着走。
还没听过有人问,下次还能不能来。
江湖险恶啊姑娘。
“可以。”裴台熠闭着眼睛,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太好了。”宁窈展开笑颜,银铃般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听起来更加轻快活泼,仿佛一只欢快的小鸟,为这清冷的冬日带来了一抹温暖的亮色。她满心欢喜地想着,自己终于在这陌生的京城,交到了一个朋友。算是?
但这已经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我叫宁窈,是裴家三姑娘的女儿,昨天刚到这里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裴台熠张口便捏了个假名,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叫裴吉。”
“裴吉?”听到“裴”这个姓,宁窈垂下了眼皮,她摸猫猫的手也变得有些沉重,她轻声说道:“原来你也是我表哥……”
“不是。”看到宁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裴台熠忽地矢口否认。
别走啊。她走了谁陪他玩?他恶劣地想。
“我是给裴大人当差,”裴台熠脸不变色地编起瞎话,“只是刚好也姓裴。”
宁窈果然信以为真,那璀璨的笑颜重新回到了脸上,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我叫宁窈。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幼。”宁窈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特意捡了树枝,仔细在地上给他写了一遍。
“我得先回去了,再晚我姆妈要骂我了。”宁窈放下树枝,又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猫猫头,这才离开。
“等等。”
“嗯?”
全程少年都没下树,似乎也没睁眼。
他倚在树梢上,像只在打猎间隙打盹的虎,慵懒中透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他抬了抬手,修长小臂上的银色护腕在光熙里闪闪发亮。宛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他双眼合拢,抬起的手指指了一个与宁窈抬步截然相反的方向,说道:“姑娘,你又走错方向了。”
“哦。”宁窈脸皮涨了涨,白玉的皮肤下沁出淡淡的绯红,“谢,谢谢你了。”
藕色的裙裾消失在门栏后,裴台熠终于睁开了眼睛。
苍茫的雪地里,只留了一个“窈”字。
少女的字体是闺中女子常习的蝇头小楷,秀气隽永,婷婷娉娉。但她写字重,总爱将每个字的笔锋写饱满,便显得柔中带骨,柔中有刚,是别一番的味道。
裴台熠正看着,他那不孝子孙却往外撵了几步,要追着宁窈去。
小爪子在那字上一阵乱踩,登时将那字弄得一团花。
裴台熠漆黑的眼眸沉了沉,从那树梢上翻身下来,落地时轻盈得仿佛一片落叶。
“小孽畜。”他伸出两指,轻轻捏住小东西的后脖颈,将它提了起来。
小家伙冲它呲牙,终于露出了一对狰狞的虎牙。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只会“喵喵”叫的小野猫,而是他前些日进山狩猎收的小虎崽子。
裴台熠掰开它的嘴,去摸它还在生长的牙。
指腹附着常年用刀枪棍棒磨损出来的厚茧。
苍白的虎犬抵在他的指腹上,但虎崽子的尖牙就咬在裴台熠的手指上,但它却不敢往下咬,只敢发出微弱的几声:“嗷呜嗷呜。”乍一听,还真像是小猫在“喵喵”叫。
手指缓缓摩挲着坚硬的虎齿,裴台熠悠悠嗤笑,道:“究竟是怎么把你这只虎崽子,看成猫的?”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好奇,等宁窈发现真相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会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吧?然后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吓得跑掉,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想到这儿,裴台熠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恶劣的笑意。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少年漆黑眼眸中倒映的恶劣的笑意,并没有维系多久,很快被更加浓重的黑取代了。
“阿寅。”
阿寅。
少女对着小虎崽子轻声的呼唤,逐渐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重合。
那是他母亲唤他。
“阿寅,进宫后乖乖的,娘亲一定会来接你。”
“一定嘛?娘亲,您会来嘛?”
“一定,一定会的。”
……
然而当八岁的他终于踏出了宫门,但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步入白色灵堂给母亲的灵牌上香磕头。他明白此生最深刻的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承诺是最不值钱的。
就像,娘亲一定会来接你。
就像,我明天一定会再来。
这些曾经让他深信不疑的承诺,最终都化作了泡影。
裴台熠分神的这一瞬,小虎崽子机敏地从他身上跳了下去,然后再次蹿进树杈里将自己成功卡住。
裴台熠可不是宁窈,他才懒得去救这调皮的小家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眼神流转,最后发出一声自言自语地叹息:“就让她看看,什么叫养虎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