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无繁来说恐怕是委曲求全,无奈之举,于我,却是当头一棒,把我发自肺腑的这字字句句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我无奈地摇摇头,道:“纪师兄可知,师兄今日所言,对玉错而言句句都是寒兵利剑。我以为,纪师兄出身微末,又是被宋昀先生赏识才有了扬名安身的机会,和韩湫这类不恤下民的膏粱纨绔之辈到底不同。当初听风宴上,也只有纪师兄拿正眼相待,所以才答应来见师兄。看来,究竟是我想错了。高看了自己一介弱女草民在师兄心中的分量。原来玉错的名声,玉错的命,玉错遭受的伤害,对你们来说根本不足为道。——师兄请回吧!带上你的画,我一个小女子恐怕无福消受。”
虽说心知纪无繁这番话不必当真,可回过身来,犹自伤心落泪一场。最可恨的是忍受了这一番毫无道理的理论,却连那幅近在眼前的画都不曾过目一眼。
应付完纪无繁,这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尽耗光了。
至于那幅画,既然纪无繁能拿到手,就说明那副画已经被标了价,再想点办法,想必拿到它也只是迟早的事。心里如此盘算着,却不敢再多虑伤神,只喝了药,回房睡了一觉方才慢慢缓过来。
醒来后,正独自在园子里舞玩那柄木剑,一个丫头就走来道:“小姐,上午纪公子走后,把这东西落下了。我们追上去还他,他不要,说这是给小姐的东西。”——还是那只细细长长的盒子,不就是那幅画!
让人立刻腾了案台,展画一瞧,果然云雾滚滚,似海浪翻腾,隐隐露出雁平山层林尽染的金秋景象,正是我记忆中的《秋暝图》。而且,这流畅从容的笔法,还有云层的形状,光影的分布……竟当真是舅舅说过的真迹才有的特点!甚至这画上并无印章落款,只有一行题字:今夕何夕,与子同舟。——这也是仿品上所没有的。
——这难道真的就是那幅出自前王后李暮辞之手的《秋暝图》?
不过……今夕何夕,与子同舟。“让云姐姐派个人上山,把我的琴取来。”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纪无繁的那一番话,竟再度魇住了。梦里自己被韩湫形貌的凶煞恶鬼不死不休地追赶侵犯,自己身如蝼蚁,被困死地,惊惧非常,万念俱灰,却怎么也叫喊不出去,更醒不过来,直到加速的心跳生生把我从梦中震醒……
彼时云璧正走过来:“小姐,做噩梦了?”
我没说话,梦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只是急急坐了起来,由着云璧取了药丸吃下。又让多点几盏灯。
脑子醒了,身子微微发烫,四肢软弱无力,还未褪去噩梦的暗影。哪敢再睡,只好披了件衣裳,出门要看看清朗的夜色,空旷的天。
然而外头又不是晴天,时值夜半时分,无风无月,夜色阴沉朦胧,浊云外也不过昏昏沉沉三两点晦星,星光微弱,破不开这沉沉夜色,园中景致,远近屋宇,尽皆笼罩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屋子里灯火之外,更是一片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沌黑。好歹渐渐离噩梦远些了,可一想到近来种种,又止不住地哭起来。
云璧揽着我的肩膀,也不说什么,只是陪着我落泪。才道:“小姐,若待不下去,我们索性回京。”
我何尝不想回去,可那终究是个回不去的地方。“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叹息间闻得几声鸟叫,对面的阁楼上便忽然传来一阵洞箫之声。如一声悲喑叩响了苍穹,清亮的如风似剑,轻而易举就划破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侧耳痴听了半晌,头脑终于清明了几分,被绝望和恐惧紧紧缠缚住了的思绪也被那箫声举重若轻地解脱出来。
我索性站到了院子里,仰头去看,虽看不分明,但那吹箫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在这时候吹箫,这一刻,于我而言都是心头的一个慰藉,孤寂中唯一能向往投靠的火光……
又一天过去,朝饭过后无事可做,我来到白鹭飞楼上一间面朝街道、视野良好的雅间,看着楼下的往来人群打发时光——这几天里不能碰书碰笔,不能弹琴作画,这便是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这会儿又因白鹭飞是时隔三天重新开张,故楼下人出入频繁,声音迭起,越发地为这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增添了几分朝气。
至于街市上,虽不如旬假当天热闹,亦是一片繁华景象:街头巷尾举着风车小鼓追逐嬉闹的儿童,手挽花篮果篮,卖果子鲜花的一脸生涩的孩子,挑着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坐在树下编织草席的老汉;至于街边旌旗飘摇的酒楼饭馆,酒肆茶棚,更是人声鼎沸,烟火缭绕……
看这白鹭飞外的景致如故,一切寻常,心中的沉疴也似消泯于眼前的大千世界,变得举重若轻起来。
或许,也是时候回书院去了。
正思索着,街头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戚国剑客一身劲装,长身玉立,自白鹭飞旁的巷子出来,便迈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稳而轻的阔步,走到了一家酒馆前。
叫了人来询问:“这位雎公子不是回拂灵洲去了吗?”
云璧:“听说错过了商队的行程,就留下了。要等下一次再出发。昨天传来消息时小姐在睡,就没来得及说。”
底下人正拿着一壶酒从酒倌里出来。一群孩子追逐着跑过去,一个只顾哈哈笑着往后看的孩子恰一头撞在了雎献脚下。却被他在孩子扑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拎了起来,空中高高翻了个面,又稳稳地放回到地上。拍了拍孩子的后背:“看着点儿,小鬼!”而后看那孩子,乃至那一群孩子都一脸懵,两眼痴地看着自己,只笑笑摇摇头,转身付钱取了酒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好像有一颗孩子一般轻巧的心。“他有说下一次出发在什么时候吗?”
“没有,他没说,我们也没法问,只能说任他住多久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