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我拿着从孔雀湖带回来的两根树枝和一束简中寄来的千日红干花来到藏书楼和学正大人告别。
一进门,彤官便在大案台前整理擦拭,见我来了,只将我怀里的树枝拿过去查看起来。惊讶地道:“玉小姐,这树枝,不会是你从孔雀湖带回来的那两根吧?”
我:“这树枝怎么看怎么适合瓶供。我舍不得丢掉,就拿来了。上次先生不是说这花瓶里的芦花略有些单调吗?这些都可以插在花瓶里。”
“那这又是什么?”“这干花名叫千日红,我曾在舅舅的书房里见过,所以这是我问舅舅要了,他从简中寄来的。”
学正大人正好从后门上走过来,大概也听见了我们在说什么,只看了看瓶花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然后从我手里取过一根树枝便摆弄起来。“怎么样,在孔雀湖玩得还开心吗?”
“开心。”我干巴巴地回道。偷眼看学正大人淡然自若的样子,不禁道:“不过我遇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事?”
“先生去过孔雀湖吗?”
学正大人攒着眉头,认真思考了片刻:“仿佛路过了几次,不过不曾在湖边停留。”
我踌躇着,道:“我在湖边看到了一座房子,结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了什么机关,刚从前门走到后门,那栋房子就……”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我眼睁睁看着一个青年慢慢变成了一个形容苍老的长者,然后——”
学正大人转头看着我,好半晌,又从我怀里挑了一支干花:“然后?”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腐朽倒塌,化为了一堆骸骨。简直像做梦一样。”
学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你可曾受伤?”
“没有。没有因此而受伤。”
学正继续摆弄着干花:“就当它是一场梦吧。那地方……”学正大人在犹豫,要以怎样的方式说出来我才会接受。其实他说的话,就算毫无道理我也会努力去相信。“那地方其实是一个人用来怀念故人的遗址,故人逝去多年,那份不舍和怀念也早该放下了。或许遗址如今被破坏,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吧。这不是你的错。”
“先生,”
“嗯?”
“你是传说中的天人吗?”
“天人?”学正大人思索了片刻,似乎试图弄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而后摇摇头,笑道:“不是,我可没有上昆仑的资格。”又郑重地看着我道:“我不是天人,只是活的岁数长些。”
“既然不是天人,先生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算到。难不成,先生是地仙?”
“你以为的地仙又是什么?”
“听说万物有灵,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鸟一兽,若经千万年历练成长,便能修炼成精怪。虽说比人修炼成天人更为不易,但这事并非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在想,先生若非天人,那必定是彼泽山的山神,或藏书楼外的银杏树修炼而成的树神。”
学正大人一开始微微笑,听到后来索性朗声大笑起来:“你这丫头!我便真是山神树妖,狐狸精怪,你又待怎么?”转头看我神情不对,才道:“怎么了?”
“没什么先生,就是,突然想到一些伤感的事。”真是不合时宜。
学正大人突然想起来:“对了,那位雎公子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彤官取来了一个木匣,匣子看上去朴素而典雅,也就巴掌大小。打开后,里头,好像是一团枯草?
学正大人一脸虔诚:“他说这种草名叫卷柏。哪怕置身荒漠之中,数年不见一滴雨水,也能凭着一团死草的形态抱团守拙,随风奔走,直到等到雨水,它就能再次恢复生机。因为再艰难的环境也能存活,所以这种草又名不死草,或九死还魂草。这是他一直随身携带了多年的东西,能提醒他哪怕置身绝境,也要等待机会,绝不轻言放弃。他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也能像这卷柏一样不屈不挠,好好地活下去。”
我捧着一团枯草,想象着雎献说这些话的样子。想象他像学正大人这般,每句话,每个字都说得如此虔诚。而他要说的,已经超越了单薄的言语和词汇,超越了声音,变成一片鸿蒙的星云一般平铺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耀。——我能看见他在戈壁荒漠中和人厮杀,一身血腥,满脸尘沙,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见证同袍的战死……我看见他在戚国被他人嫉妒排挤,委屈求全数年却难求安身立命之所……我看见他满脸彷徨,痛苦挣扎,不得不逐风而走,背井离乡,不得不忍辱负重,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我看见他正如这卷柏一般,抱着九死还魂的决心,几度枯荣,几度春秋,终于走到了今天……
心动得厉害,明明不惊不惧,却莫名一痛,好像猛地豁开了一个口子似的。
……为了平复心情,我捧着木匣在藏书楼外多待了一会儿,离开时正好遇到周铭。周铭见了我,只远远点了点头,便保持着平行距离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及时叫住他:“张公子,”周铭回过头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周铭眼睛亮了一下,在听了:“什么意思?”
我:“这书院里,多少人仍在外物上耗费精神,为了享乐而虚度光阴……可张公子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且矢志不渝,不为外物所扰。其志至坚至贵,令人自愧不如。”
周铭怔怔地:“其实,其实玉小姐也与他们不同。”
我朝他点了点头:“我要走了。张公子珍重。”
那天孔雀湖边的周铭,好像就是当初听风宴上的我。韩湫他们看待我,只是一个不值一提,可以顺理成章地踩在脚下的区区小女子;而苏玧看待周铭,也只是一个不用被求全照顾自尊,可以随意